第九十七章昼与夜1
八月，骄阳似火。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尤其在这南方，更是接连十数日未曾下过半滴雨，连山道两旁的树都不堪重负焉了吧唧的耷拉着叶子。
村子里的庄家汉子起得更早，天还未亮便下到地里去，等到忍受不了来自太阳浓浓的恶意之时便回到家中，或坐在树下使劲摇着一把破烂蒲扇，待到下午太阳将落天气凉爽了些再出门干活儿。秋收时节不比其他时候，可一点儿也容不得他们偷懒。
凤凰山上，一条清清小溪，水流潺潺，里面偶尔晃过几尾游鱼。河岸之上绿树成荫，虽然没有高山之上的凉风习习，但与之相比山下简直就是被太阳按在光秃秃的地上烤。
那个穿着一身道袍的少女靠在一棵大树下眯着眼，双手枕在脑后，一副惬意至极的模样。她的鞋袜摆在一边，洁白无瑕的的脚丫子就那么交叉搁在草地上，似乎还是嫌热，连裤腿也往上卷了卷，露出半截儿光滑的小腿。
村民拿着镰刀下田，而她牵着驴子上山。初九想起那些老实村民一个个感激涕零说什么道长为了降服山上恶鬼每日如此辛劳真是无以为报然后拿出柴米油盐表达谢意时的样子，便觉得良心隐隐作痛。
天地可鉴，她的初衷只是热得快化了的时候灵机一动想到山上凉快所以每日都来避暑而已，完全没有想过这么单纯的举动落在那群父老乡亲眼里竟然都成了牺牲自我……
不过这种送上门儿来的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驴子小黑忽然叫了起来，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她不耐烦的睁开眼:“叫什么叫啊，再叫下次不带你了哦，真是要不是怕你热着姑奶奶才不会把你这头小蠢驴带着。”小黑驴在原地踱了几下，安静下来。少女满意的重新闭上眼，继续享受初九掌门的悠闲时光。
然后一颗松果落到了她头上，她没理。又一颗，她皱起眉。再一颗，她终于忍无可忍愤怒的睁开眼坐起身:“哪个王八蛋！”
她的目光四下寻找，但是溪流边只有她一个人和一头驴，除了潺潺的流水声便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她挠了挠头，重新躺了回去，心想莫不是天气热得都让自己疑神疑鬼了？
她仰面看着斑驳树叶间的阳光，忽然愣了一下，那枝丫上似乎有一道淡淡虚幻的影子，他抬起手，一颗松果在她眼睛里放大，然后……
“哎呀！”少女揉着额头跳了起来，指着树上大骂道:“好你个三爷，竟然趁我不备偷袭我！”鬼趴在树干上，眼睛笑成了一条线:“明明是你这个菜鸡道士反应太迟钝。啧啧，连个松果都躲不开。”嘲讽之意十足，初九勃然大怒，捡起地上那颗才袭击过自己脑门儿的松果狠狠扔了过去:“你才躲不开呢！”
松果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的从树干下穿过掉到草丛里去。
小黑叫了一声儿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三爷收回视线看着道士，脸上的表情足以让初九道长刨开他的坟把他的骨头架子拖出来塞粪桶里再埋下去——如果他有的话。
她咬牙切齿最终只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恶鬼！”
大好时光，被一个幽灵坏了心情，初九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捡起地上那本厚厚的《道衍十二》就那么光着脚走到另一棵树下坐下。
她像这样来山上乘凉已经有了差不多十天的样子，每日清晨便来，走上近乎一个时辰的荒芜小道或者踩过茂盛的杂草，傍晚再归。有时会带点儿午饭，有时犯懒直接摘山上野果充饥，要是兴致来了捉一尾游鱼生个火更是可以大饱口福，行走江湖八九年，风餐露宿是日常，所以别小看初九掌门的动手能力。『棍子』没别的用处，把鱼打晕倒是很趁手。
三爷很生气，不是因为她把『棍子』拿来打鱼或者掏火，而是因为道士在自己的地盘儿上这么悠闲度日居然不告诉他，简直是不把他这个打遍凤凰山无敌手的鬼大爷放在眼里啊！三爷于是决定要狠狠的惩治她，让她知道这山里边谁才是老大！
“今天又吃啥？”
“本道长正在修行辟谷之术，啥也不吃。”
“喂喂，不要那么小气嘛，不就是每天抢了你半碗饭嘛。”
初九“啪”的一声把厚厚的一本书拍在地上，涨红了脸道:“半碗饭？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鬼啊！饭团啃半个扔回来，果子啃半个扔回来，鱼咬半条扔回来，连每片菜叶儿你都要咬一口，你上辈子是个混蛋吧！一定是吧！”
鬼沉默，表情有些忧伤:“我不记得了……”
他轻轻飘到她身边坐下，斑驳的阳光穿过他的身躯，他的青色眼睛有些迷离:“你多好啊，有一个那么疼爱你的师傅，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事，临走时还……”“喂喂，不要若无其事的把我日记里的东西说出来啊。”少女叹了口气:“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上辈子的。”他摇了摇头:“没事，把你怀里那个橘子给我一半就原谅你。”“……”
“恶心，恶鬼！”她气急败坏外加一脸嫌弃的拍飞了他递回来那半个橘子——真的是半个，连皮带肉每一瓣都是一半。
橘子落地之前，身旁的鬼一个饿狗扑食，准确无误的一口咬住咽了下去:“这个橘子长这么大不容易，就这么扔了也太对不起它了。”“呸，被一个鬼吃了才对不起它呢！”她咬牙切齿。
鬼吧唧着嘴飘了回来，似乎刚才那个橘子味道不错，少女又是一阵火大:“你一个鬼吃什么东西啊？吃了能长二两肉吗?！”三爷斜睨了她一眼:哼哼，本大爷就是想看你吃的被抢之后气急败坏的样子……
“吃东西不是为了果腹，就像喝酒一样，这是体验生活。再说了，”他瞥了少女胸口一眼:“你吃了也不见得就会长二两肉啊……”
初九觉得心口隐隐作痛，这句话杀伤力太强她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愤懑的瞪着那个可恶家伙。她说:“堂堂打遍凤凰山无敌手的三爷居然抢我一个弱女子的果腹之物，不觉得脸红吗？”啧啧，已经放弃抵抗示弱装可怜了吗？鬼凑到少女面前，眯眼笑道:“菜鸡道士你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弱女子啊，你可是堂堂玉玄门的掌门大人啦！”
“……不，我只是一个菜鸡道士。”她别过脸对自己说:高人就是能屈能伸，等这几天过了，姑奶奶不来了，看你还怎么抢饭怎么嘚瑟！
真是气啊，别的家伙都是抢饭碗，这家伙直接抢饭，太狠了！
鬼捏了捏她的脸颊，他说:“菜鸡只要努力也是可以变成凤凰的嘛。”凝练的灵体触感从脸上传来，像是空气，又像是水。她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男子，真的好看极了，那眉那眼那鼻那嘴，束在脑后的青丝没有重力般的飘在身后，他像是从一副水墨里走出来的男子。
可惜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少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下意识的一脚踹出:“你这色鬼不要碰我！”
这一脚突兀至极，鬼没有防备，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躲避之类，毕竟区区一个小蚂蚁一样的菜鸡道士，踹一脚又怎么了，这一点他已经用他的脸试过了。
然后那只脚踹在了……
嗯，有点儿痛啊，为什么会痛呢？
他低下头，面色变了变，然后抬起头冷冷的看着道士，初九面上红到耳根，“呲溜”一下跑到溪边光着脚丫跳了下去然后使劲揉搓着那只脚，踹到不该踹的东西不会被砍下来吧！
啊！好想死！
那双白皙而虚幻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她身子猛的一僵，旁边冒出来的俊美男子笑吟吟道:“菜鸡道士越来越大胆了啊，那个猖狂小子也给了你埋下了一颗作死的种子？”
万恶的太阳啊，你怎么没把这个家伙烧死啊？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脸:“三坛？”
“三坛你估计会冒险往里边掺你的洗脚水了吧……”他翻了个白眼儿飘到一边。初九小声念了一句:“不会……”她站在水里不安的扭动着脚趾，但是这细若蚊蝇的声音毫无说服力，你丫的刚刚就是这么想的吧！鬼双臂抱胸，冷哼一声:“本大爷是谁，莫非你以为自己能伤到我？笑话！”
初九不敢问那为什么你下半截身子不变出来……
这鬼死要面子她是知道的。
“菜鸡道士，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鬼忽然转移话题。初九愣了一下:“我接了村民的委托上山……”他摇了摇头，指着身下这条溪流:“你被一只鬼追，掉进了河里。”初九心里狠狠跳了跳，那个女鬼忽然面目狰狞扑过来的景象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啊，后来是被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从河里救了还给自己开路回家。
“你个恶鬼当时不知躲在哪儿一口一个要吃了我，我哪里见过你。”她斜了鬼一眼:“你现在说这个干嘛，要我知恩图报将来放你一马吗？”
“不，”他摇了摇头看着她，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冷笑:“我只是要你记得你曾经被我吓尿了哭着喊着山鬼大爷不要吃我……吓吓吓！”
“去死！”她一个飘亮的旋风踢，带起一片水花从他身上穿过，然后哗啦一声连人带水摔倒在溪流里……
初九第一次觉得山上的舒坦日子是这么的难熬，或许是因为那一身贴在身上湿透了的衣服？不，最难熬的还是那个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恶鬼！屁事不做就会说风凉话。
“菜鸡道士你是不是傻，把衣服脱下来扔太阳底下一会儿就干了。”
“你看你，树荫下这么凉快怎么干得了。”
“听我的准没错……”
她暴怒的拎起一只鞋子朝那个烦人的家伙扔了过去:“滚！”然后传来“噗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鬼往溪面看了一眼，又看向少女:
“要帮你捡吗？”
“再不捡就被水冲走了哦。”
初九咬着牙，涨红了脸，眼中似乎随时会喷出火来，然后她泄了气，抱成一团把脸埋进臂弯无力认命道:“捡……”鬼犹豫了一下:“你这个姿势不利于空气流通干得更慢……”“我让你去捡啊！”她拎住另一只鞋子怒不可遏的又朝他扔了过去，然后……
“噗通……”鬼摇摇头嘀咕了一句:“果然蠢……”
片刻后，岸边一块被太阳炙烤的青石上多了两只湿哒哒的鞋子，不远处少女靠坐在巨大树干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脱衣服是不可能了，怎么看那个恶鬼还活着的时候都是个小白脸，也就看着老实，实则毫无下限节操可言，偷看黄花大闺女洗澡的事绝对没少干，说不定就是事情败露被活活打死然后抛尸在此……
穿着湿衣服躺石头上暴晒也是不可能啦，这毒辣的太阳估计能把她给烤熟。
啊……又湿又热，难受得要死……
她叹了口气，无意中瞥见天边的那朵黑云，于是更难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