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而佳人依旧1
他心心念叨的女孩儿嫁人了,少年仿佛一下子长大了,那个冬天,他很少出门,偶尔出去,也是为了给那只依然不愿意飞去南方的小燕子挖蚯蚓。小屁孩儿们有时也会帮忙,但谢聪聪不给他们讲故事了,只有一颗糖这让他们兴致大减,估摸着现在还愿意大冬天的冻得小手通红纯粹是怕小燕子饿着。
坏聪聪,明明小燕子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可惜,他们注定听不到结局了。来年春天,谢聪聪走马上任,辞别了千叮万嘱的父母,去到了一座偏远的小县城做起了一个小小县令。官职倒是比谢老爹当初还要大上那么一级,可惜依旧是个闲散小官儿。
临行前,他对她说,今年去南方吧,没人再给她捉小虫子了,再留下来会饿死的。
燕子歪歪头看着他,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叽,叽叽……”
那年谢聪聪十八岁,名列前三元,本该入国学府当一个默默无闻的讲师或者修撰,但天子恐其年轻无法胜任,遂赐其七品官职,随意丢到了一个小县城,至于他原本的位置,则给了一个三甲。北国科考状元榜眼探花,此称一甲,其下二甲若干为“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为“同进士出身”。
皇帝尚文,科考两年便是一次,考生由各地名门望族推举者,可不用参加省试。那三天里与各地才子公子聚于国都,足有万余人,然最终录取不过数十人,这数十人之中又以一甲前途算得上大好,至于其他,多半就是碌碌无为拿着勉强可观的俸禄度日罢了。
皇帝此举,未尝不是想打压王家的威风,只是他已经把话说得这么委婉了,王家那位老爷也不好明着忤逆,对于谢聪聪,不提爱女对他照顾有加,他自己也是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对于此举,也只能告诉他稍做忍耐,明珠的光芒总会有挡不住的那天……
谢聪聪不想做明珠,他觉得皇帝老儿这个做法不错啊,把他扔到那个小地方混吃等死,多好啊。
马车颠簸了大半个月,那座小县城出现在眼前,真的比他老家那座县城还要小,在这儿当个县令怕是还不如谢老爹当年那个小主簿吧。新官上任,没有什么三把火,把县丞和主簿叫来随便问了两句,便将他们打发了。
他走进县衙后面那间属于自己的小院儿,看着满目清冷心想升官儿是不可能升官儿了,自己大概就是在这儿度过余生了吧。
真够讽刺的。
他的目光下意识的就落在了屋檐下,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自嘲的笑了笑:这下子真的是一个人了啊。
……
“叽叽。”
“小燕子大清早的别吵。”他呢喃一句,忽然睁开眼,半晌之后又闭上。有那么怀念那个烦人的家伙吗,居然都幻听了……
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似乎也不早了。他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走出房门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头顶忽然响起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接着一道影子掠过,谢聪聪吓了一跳,嘀咕了一句傻鸟,忽然看见那条剪刀尾,他的心里突突跳了一下,回过了头——屋檐之下有一个建了一半的小窝。
是她吧……
这几年朝局动荡,民间都说天子无能,整日里只顾着听那些达官显贵溜须拍马,舞文弄墨不思朝政。天子失德,权臣当道,中饱私囊个个富得流油,官场垄断,有钱有势还得是他们看得上眼的人才有官儿做。所以若是想有个好前途,那可就得好好的巴结那些官老爷才行,不然,纵使你有天大的才华也可以在皇帝面前吹吹枕边……不是,是觐见良言随手就把你给打发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再丢你一个小县官儿做。
就比如前年那个一首《微雨燕》震惊京都的探花。
天斜砚,墨从流,
半裁初绿风晚吟。
童声晏,何人唤,
忽见微雨燕携来。
“忽见微雨燕携来……这个携字用得好啊!”年轻男子卧在一张藤椅上,一手枕在脑后,摇头晃脑颇为惬意的吟着小诗。面前那个贼眉鼠眼的干瘦中年男人闻言立马点头哈腰奉承道:“是是是,大人说的对极,不止是这个‘携’字啊,下官觉得这首词每个字都用得妙极了!”
哼哼,开什么玩笑,他可是对这位年轻俊秀的县令大人调查得一清二楚啊,当底下的人可不容易,处处得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要是哪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可就惨了。这位爷也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主儿,明明现在应该在京都享福,却被下发到这鸟不生蛋的小县城,说是磨炼,可都两年了屁点儿动静都没有,八成已经是给忘记了。
好在他似乎是个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人,每天照例该吃吃该喝喝,偶尔帮哪位大妈找找偷鸡贼,或者调解一下谁和谁的婆娘有一腿的争端——竟没有半点儿郁郁不得志的伤心或者愤怒。
可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几任县令啊……
“老刘啊,关于前两天公堂之上郑大姐说的那件事你怎么看啊?”刘主簿仔细回想了一下,忆起那个女人气势汹汹的模样,又想起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句话,禁不住汗了一下:“下,下官以为,简直是一派胡言,荒唐至极。”
“哦?是吗?可我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啊。”
刘主簿看着那个还带着书生气质的年轻县令,想起了某些关于他的传闻,于是又汗了一下:“咳,大人觉得有理便是有理吧。”“你这语气很不服气啊老刘。”“……”谢聪聪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她说,男人就可以去青楼风流快活,那为什么女的就不能偷汉子?”“大,大人……”莫不是自家大人开窍了看上了哪个姑娘可惜那姑娘名花有主?大人你这两年对那些小姑娘不假颜色原来是因为你好这口吗……
“额……是那位去年刚嫁的小意姑娘?”
“嗯?”
“啊,没什么。”
谢聪聪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硌人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老刘啊,我们要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啊。”……报告大人,小的我实在没办法从女人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啊!他不着痕迹的微微侧身,把那张手让了开去,心想我可以走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但是年轻的县令大人背着手走了两步,似乎还要就这个问题侃侃而谈,刘主簿大呼:老张,快来救我啊!如果说刘主簿是谢大人的左膀,那老张便是谢大人的右臂,二人都是在这小小县城出生长大,寒窗苦读十余载,直到二十好几才先后中了个秀才,两人励志为家乡的发展做贡献,于是便留了下来,因为只是个小小秀才,所以官位不高,分居八品与九品,原本以为多熬一熬就可以混上县令,从此带着小县城发家致富,再熬一熬说不定就可以做个知府,那时候可就不得了了啊!
然,天意弄人,县令来了一个又一个,走了也是一个又一个,可迟迟不曾听谁说他二人有高升机会的。日子一晃就这么过了十余年,当初满腔抱负的年轻人也被熬成了滑不溜湫的老泥鳅,那时才知道,这个偏远的小县城就是专门为了“磨砺”那些才气惊人的年轻人的,不巧,皇帝老儿或者那些王公大臣从来不缺这样的人才。
往往那些年轻的县令都待不了多久,因为俸禄不高,又无所事事,最长的也没有待满两年便愤然辞官。
老刘和老张再加上一个小县尉和一众捕快于是又等着不久之后的下一位“大人”。十余年来一直如此,直到两年前他们等到了一个以混吃等死为人生目标毫无人生追求的年轻人……呸,还探花!
新上任的县令大人没有如他的前任以及前前任以及前前前任以及……总之没有像之前的好几任县令一样一上任就开始大刀阔斧的干,又是修水利又是开荒田又是想方设法的把城里那几个不思进取的小混混拉到县衙里教育。
他和那群小混蛋一样不思进取。
撇开不思进取这一点,县令大人其它方面还是很不错的,比如他平易近人,会为了白菜少两个铜板就和买菜的大婶争论半天,也会从怀里掏出一颗糖哄街边摔倒哭泣的孩童。很长一段时间后别人才知道那个没事儿就在街上转悠还和小混混们一起开怀大笑的年轻人居然是新来的县令大人,可把小混混们吓尿了,纷纷跑到县衙说什么前些天都是开玩笑,他们从来没有偷看过刘寡妇洗澡云云……
虽然不思进取,可他到底是朝廷亲赐正七品的官儿啊,又生得如此清秀待人温和,一下子就成了年轻女子的爱慕对象,明里暗里可没少向他使眼色,可以说除了霸王硬上弓,能做的都做了,可那年轻的县令大人就是不多看他们一眼,任凭她们或万般风情,或小家碧玉。各种擦肩而过,美丽邂逅都在他云淡风轻的笑容里变成一个倒霉的相撞……于是流言四起,那些闲着没事做的人茶余饭后都在讨论咱谢大人是不是有龙那啥癖,断那啥嫌啊?不然为什么这么水灵灵的姑娘投怀送抱都不要?
这话传回县衙,吓的那些年轻的捕快每每看见他都要小心翼翼拉开几步距离。
“老刘?老刘?”
刘主簿听着那两年来已经熟悉的声音,知道自己又走神了,可这也不能怪他啊,县令大人学富五车,一个问题能给你从天上扯到地上,从世俗之事扯到道士妖魔……以他的思路确实跟不上啊。
“大人……”
“你可以回去了。”
刘主簿愣了一下,但也没有多想,道了一句“下官告退”便离开了小院儿,只是临出门时他鬼使神差的回了次头,檐下,那个两年前几乎和县令大人同时出现的燕子窝里果然有一个小脑袋在张望着。
一只冬天不会南飞的奇怪燕子。他摇了摇头,心说再怎么奇怪可是关自己啥事儿呢。
“南归,你回来啦。”
“叽叽。”
某天,他读着《见南史》的时候,她突然跳到了书上,一边刨着中间那个南字,一边抬头看着他,乌黑明亮的眼中满是期待,他楞了楞,疑惑道:“南?”“叽叽!”她兴奋的叫了一声儿,几下又把书页刨到他刚刚看的那一页,刨了刨某个字,谢聪聪道:“归?”“叽!”他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小心道:“你要回去南方?”“叽叽!”她跳了起来咬住他的耳朵,谢聪聪知道这是她生气的表现,连连求饶,同时心中却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又看向她,迟疑片刻,道:“你想让我南归?别傻了,再南就出国了。”“叽叽叽叽!”她着急的叫了两声儿,忽然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捣鼓了几下衔出两颗糖来,然后一颗摆在“归”字上,书一合,另一颗摆在封面那个“南”字上。
“南,归……有糖……吃?可是吃的是从我怀里抢出去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楞楞的看着那只陪了他快十五年的燕子,看见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他缓缓道:“南归?”“叽!”“南归?”“叽!”
“呵,哈哈哈!”他一把将怀里的糖包抓了出来,摊开摆在她的面前:“抱歉啊,今天才给你取名字……”“叽!”什么叫你取的啊!她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可是看到他脸上少有的露出那种笑容后,便怎么也不忍去责怪他了。
“南归啊南归,你是燕子精吗?”
“叽!叽叽!”是啊,可你不也是糖精吗。
“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聪明的燕子啊。”
“你会认字吗?不会我教你啊。就算做妖怪也要做一只有文化的妖怪啊。”
他曾对她说要爱学习,可是她当时一心只想着在他住到她身边去后把他给忘了。不曾想那个美丽的女子却是嫁给别人,而他孤孤单单的来到离她很远离家也很远的这座小县城,燕子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初脑子一抽就离开了那个窝偷偷跟了过来,也许是依赖上了冬天的衣来……咳咳,依赖上了冬天的饭来张口?还是舍不得甜蜜的糖?
她有时就会自私的想,那个女子嫁给了别人或许是好事呢……
但是看着谢聪聪眼底深处那抹隔了两年依旧挥之不去的忧伤,燕子又会想,她当初要是嫁的他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