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糖2
……
立冬之后的第一场雪，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早上开门，小院儿里已是一片雪白，谢聪聪呼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自己的面前消散。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啊，他想。
昨夜寒风夹着细雪，白了整座城，无论是树梢上还是房顶上，都铺上了一层白。他站了一会儿，便走进小院儿一角的杂物屋里搬出了一个梯子，搁在屋檐下然后爬了上去——和往年一样，他要去把飘进她窝里的雪清理出来……
虽然嘴上说着她烦人吵人，可心里面还是希望她每年都能来的吧。
那张谢聪聪一怒之下安在鸟窝下接鸟粪的棚很早以前就已经被他拆下来了，其中一个原因是燕子不会再在他头上拉屎了，因为能动爪子就绝不让他光洗个头就了事；另一个原因则是聪聪已经意识到让燕子自己臭自己的阴谋宣告失败，他观望了好几个月，没见那鸟翘出屁股拉在上边，少年清楚记得拆棚的时候那上边比他的床还要干净……
要不要想办法把她的窝弄暖和点儿呢？
他这样想着，就要动手先把里面的积雪清理出来。只是当他的目光看到窝里面之后那只手却猛然僵在空中……
一只小燕子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身上还盖着薄雪。
骗人的吧……
为什么……没有飞去南边？
你不会懒到这个地步吧？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从六岁那年搬到这条老街，似乎檐下的燕子一直孤孤单单，就和她一样。这么多年来……难道都是同一只吗？燕子寿命只有短短十余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原来你已经……飞不动了吗……
你如今躺在这里，那是不是就是说明年小院子里就不会再有你了呢？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垂下又抬起。再怎么说她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他要将她好好埋葬，她那么喜欢吃糖，那他就用糖为她铺一个小床吧……
燕子迷迷糊糊的觉得有只手在捏自己……
她从来没有在北方过过冬天，不得不说真的是很冷啊，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南方那座山的老妖怪是骗自己的，也不是没有想要开溜。毕竟是关乎小命儿的事儿，虽然她是妖怪，可她首先是一只燕子，老妖怪又不是燕子，万一他说错了其实就算燕子成了精也还是得到南方去咋办？
但是有一个念头却一直在让她留下来。
寒冷的风灌进小窝，她在窝里缩成了一团。这么冷的天不适合外出吧，嗯，还是睡觉吧……
她于是在窝里面就睡了很久，偶尔醒来一次，听听外面的读书声，舔一舔那颗聪聪给她路上吃的糖，再接着睡。有时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就会想，他是不是又去见那个叫诗雨的女孩儿了呢？然后舔一舔糖继续睡。
她从来没有那么殷切的期盼冬天快些来临，因为冬天是她不知道的季节，是她一直都在错过的季节。她承认自己很好奇，好奇这么冷的冬天那个家伙是怎么过的，好奇那群小屁孩儿是不是会不畏寒冷的跑过来要他讲故事。
道家祖师已经打败了猪头大魔王，那接下来他又会讲怎样的故事呢？
当然，她最好奇的其实还是她不在的冬天里他和那个叫诗雨的女子的事……
这些天在梦里，燕子时常会梦见谢聪聪牵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的手，他们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身后是两人的脚印，一直伸向远方。她沉浸梦中，寒冷降低了她的感知，如果不是睡醒，那就是稳稳的雷打不动。
被人从窝里拖出去除外……
她猛然睁开了双眼，因为许久未曾动过而有些僵硬的黑色翅膀用力一挣，她逃脱了少年的手心，那少年却还楞楞的，那双眼睛看着那只震翅飞向空中的黑白小鸟，恍然未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坠落……
他仰面倒在雪地之上，有点痛，但他就那么看着天上那只自由自在欢欣鼓舞的鸟儿，似乎连疼痛也忘记了。直到那梯子摇摇晃晃朝他砸了下来……
“我靠！”
屋里比起外面可要暖和得多，女人将少年的衣袖和衣摆挽起，正在给他臂上肩上和背上涂抹药膏，谢聪聪凉气一阵儿接一阵儿，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
谢大娘下手不轻，一边抹一边骂:“你看看你，掏个鸟窝都掏不好，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儿子！”谢聪聪翻了个白眼儿，此掏鸟窝非彼掏鸟窝，再说了娘，你确定不是生我的时候被接生婆抱错了？
这话他自然是不敢说的，否则肯定是扫帚伺候。少年看向窗边，那只小燕子站在窗台上透过纱窗看着外面的雪白世界，时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叽叽”叫两声。
像一个没见过雪的孩子……
燕子是被狡猾的谢聪聪用糖引进来的，她抱着睡觉的那颗在聪聪把她从窝里捉出去的时候就掉进了雪堆里。虽然明知是陷阱可她还是忍不住冲进了屋里，燕子想得很清楚，聪聪大魔王打不过她，抢了糖就走！
但是她失算了，屋里可比外面暖和多了，尤其是那个小炉子那儿，散发着如春天般的温暖，让她忍不住就趴在上面打盹儿……代价就是谢聪聪闻到羽毛烧焦的味道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拽起并冲她大吼了一句:“你简直蠢爆了！”惊塌了屋顶的积雪。
“这个冬天不寂寞了呀。”女人看着她笑道。谢聪聪撇了撇嘴:“是啊，这傻鸟连冬天都要来烦我。”
……
“昨夜卧听风雪，推门寒燕欣喜。”
“小燕子，你觉得这句诗如何？不明白什么意思？没关系我可以跟你讲啊，意思就是昨晚下了一场大雪，一只懒到不肯南飞的蠢燕子在外面被冻得瑟瑟发抖，早上一看见我开门就一脸欣喜的想要往屋里飞……”
“叽叽！叽叽叽叽！”她不满的叫了几声儿，什么叫看见他推门就一脸欣喜啊！明明是头一次见到北方的冬天她才那么高兴的好嘛！
少年呵呵一笑:“我就知道你喜欢。”喜欢个屁！
燕子气结，这个家伙为什么总是睁眼说瞎话，就算听不懂鸟语也该看得懂她愤怒的表情吧……好吧可能对人而言鸟都是一个表情，但是总该知道她抓他咬他绝不是在表扬他吧，哼，可恶的谢聪聪，居然学会了把自己裹成个球来防着她……
外面有小孩拍打着木门:“聪聪，出来玩儿……”谢聪聪还没说话，自家老娘的声音便从屋里传了出来:“玩儿什么玩儿，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别打扰你们聪聪哥念书。”院门外安静了下来，但仔细听似乎又有几张小嘴在窃窃私语:“谢阿姨好可怕……”“聪聪哥被谢阿姨关起来了吗？”“要不要把他救出来？”
少年摇头苦笑，在院子里对外面说了一句:“我没有被关起来，只是昨天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不能和你们打雪仗了，你们自己玩儿吧。”这次门外连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半晌，有个小女孩儿的声音道:“疼吗？”
他说:“不疼，就是这两天不能带你们瞎跑了。”“那我们能来找你讲故事吗？”少年回头看了屋里一眼，女人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他于是道:“可以啊，我给你们讲小燕子的故事。”他说着笑眯眯的看了面前的她一眼。
北国的冬天是很冷的，三天两头的下着雪，尤其是在夜里，寒风倒灌，雪花横飞，看得燕子揪紧了她那颗小心脏，深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交代在了这个冬天。不过她现在住在温暖舒适的聪聪的屋子里，想那些有的没的干啥呢……
哼哼，强大如聪聪大魔王，也得老老实实的把自己的屋子上缴给她。
离她醒来已经过了好几天，谢聪聪的伤已经没有多大的问题，事实上他家屋檐也不是很高，更多的还是被倒下的梯子给砸伤的。燕子一度对此有不小的愧疚，毕竟如果不是自己突然的挣扎他也不会吓得失去平衡……话说回来谁让他这么胆小的。
这几天那群小屁孩儿经常过来看望他，好吧说是看望其实只是单纯的过来缠着他讲故事顺带再要几颗糖解解馋。在这群小屁孩儿的眼里聪聪大魔王可是个了不得的家伙，有钱，任性，家里大人一年难得买几次的糖他却随时都掏得出来。有一次谢聪聪出了门，家里只有燕子和谢大娘，那个女人一个人闲来无事就和她叨叨谢聪聪小时候的事儿，当然她只是做一个听客，除了偶尔叫两声女人听不懂的燕子语……
谢聪聪出生的时候，谢老爹还是个小小的秀才，在那个小小县城的一个学堂里当着一群四五岁孩童的启蒙先生，一月例钱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刚刚好，谢聪聪三岁那年，谢老爹终于熬出了头儿在县衙里谋了个差事，就是那个小小主簿，家里头有了闲钱，谢老爹一向是最疼爱自家儿子的了，巴不得把这世上他能买下的所有好东西都摆在他面前。那时谢聪聪喜欢哭，谢老爹于是就拿糖果哄他，花花绿绿，香甜可口，不管是让他拿在手里玩儿还是直接塞他嘴里都能让哭声立停，屡试不爽效果奇好。
至于蛀牙什么的……年轻的小两口还真没想过。
如果不是后来谢老爹仕途不顺的话，谢聪聪现在估计就是一口烂牙了。
自家老爹毅然辞官后，家里一下子陷入了穷困潦倒的境地，恰逢孩童最喜欢吃糖的年纪，却因为没钱生生生生戒掉了糖瘾，从每月糖不离口突然变到大过年的才能尝到一口冰糖葫芦，这中间的艰辛可想而知。
那个时候，五岁的谢聪聪就稚声稚气指天对地对自家爹妈说等我有钱了一定要让你们过上随时有糖吃的日子！谢老爹那个感动啊，于是毅然决然的带着一家子搬离了那座小县城托关系到了这边找了个事做求发展……当然没做多久就是了。
当谢聪聪如同变戏法儿般让燕子从屋里飞出来之后，小屁孩儿们对他的崇拜简直达到了顶峰，他们围着他跳啊，叫啊，说着聪聪大魔王真厉害。她不明所以的停在积着白雪的梧桐树干上，嘴里衔着一颗糖……
这个冬天，似乎不会很无聊啊。
初冬过后，燕子如愿以偿的见到了那个叫诗雨的姑娘。那天天气少有的晴朗，谢聪聪一大早便披着裘衣拿着一本书出门。燕子这次没有睡觉，犹豫挣扎中她终于还是追了上去……她这个冬天就是为了这个才留下来的啊，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少年走出老街，沿着一条大道走了一阵儿，然后面前出现了一条河。燕子知道这就是那条西曲河，蜿蜒的河身穿城而过。他走过拱桥，沿河而上，途中再拐入一条正对河的大街，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街的尽头又拐，虽是寒冬，但这条街上人却不少，似乎都想趁着难得的晴天出门晒晒太阳。
街的那头有一座占地极广的宅子，里面划分十余院落，皆假山荷塘，九曲回廊。
阔气十足的大门上只有两个镶金大字:王府
燕子一路跟着谢聪聪飞了半个时辰才来到这儿，虽是北国小城，但这小城却是一般县城远远不能比的。谢聪聪心里高兴，一路脚步轻快，但燕子心头却是烦闷，贴着屋顶飞一段就停下来看看他有没有走丢。
王府门口的两个家丁似乎和谢聪聪也很熟的样子，笑着和他说了几句话便一脚把他踹进了门。王府门规森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但谢聪聪可是小姐亲口打过招呼的。撇开这层关系，谢老爹可是和府中下人很熟啊，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大管事，但谁都知道等老管家告老之后这管家一职妥妥的落他身上，谢聪聪做为未来管家大人的儿子，只要不是让他们为难，这点儿面子还是得有。
谢聪聪轻车熟路的在偌大的府里七拐八拐，在某个院子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去找府中的那几个先生。
燕子在空中看得很清楚，他分明是绕了很大一个圈儿，就是为了在那个小院儿门前看两眼……
这个不孝子，居然不先去看他老爹！
燕子愤愤不平的想着，然后飞到了院中那个阁楼上。
她就在这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