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在大伙的鼓励下,只好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走进教室,登上讲台。班长喊:"起立,农民伯伯好!"一时吴会计吓得不知所措,头皮一下子变得通红,于是他心生一计,结结巴巴地说:"让我们来个仪式。"顺手拿出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右手高高举起,在头的右前方左右摆动,并呼喊:"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仪式过后开始上课,内容是,学习红宝书--《毛泽东选集》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吴会计说:"首先让我们来学习《为人民服务》"。他开始领着大家朗读,可能因为心情过于紧张,读得磕磕巴巴。读了一段,他又心生一计,请班长、学习委员带领同学轮流朗读,一遍尚未读完,下课的铃声响了,吴会计宣布下课。同学们争先恐后走出教室,在教室外面开始高声嚷嚷:"让我们来个仪式--"。
吴会计步出教室,如释重负地走进会议室,坐在靠背椅上深深地出了一口气,额头上还挂着几粒豆大的汗珠,他看见了学校的负责人,连连拱手合十地说:"农民泥腿子哪能当老师?""不错,很好,顶呱呱!"负责人竖起大拇指表扬他。
"哪里是在办学,纯属误人子弟!"他不断摇头叹息,轻声说,"农民泥腿子可以当老师,那国家就不用办大学了!国家就要完蛋了,那洋鬼子又要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了。"吴会计的几句话把负责人说得哭笑不得,吴会计补充说:"反正我不会再来了!"
管伙食的李老师见到吴会计,说:"农民当老师登讲台,这是一种创新!"吴会计说:"下次让别人来创新,反正我是不会来的。不仅我不会来,而且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也不会来。"
吴会计临走时,只听到学生们又在走廊上高喊:"让我们来个仪式--让我也来个仪式--"。
除了请农民来上课,学校还按照最高指示,安排吃忆苦饭,并专门请了苦大仇深的农村老婆婆,来给学生上忆苦思甜课。因为,翻身不能忘本,必须提倡忆苦思甜。
为了配合吃忆苦饭,行桥粮站特意为各单位伙食团供应糙米,有的单位还专门组织员工去打野菜。有人编了顺口溜:"糙米饭,野菜汤,不吃不喝饿得慌,吃着吃着有点香。吃了细思量,想一想,解放前,那苦难的岁月不能忘!不能忘!"
糙米饭,难看又难吃,但细嚼慢咽,还是有股香味。野菜和水煮,不放油,只放一点盐,放在碗里呈紫黑色,吃起来苦涩寡淡,难以下咽。
忆苦饭只吃了两餐就不吃了,同志们说,"过去的苦,我们都记住了,不会忘!"
忆苦思甜课,请来了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婆婆,老婆婆能说会道,头脑也还比较清楚。负责人把她领进教室,登上讲台,随即找了把椅子,让老人坐下慢慢讲。
老人说话声音有些颤抖,她还是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学生娃。她意味深长地对学生说:"学生娃,好孩子们哪,过去苦今天甜,我想起了过去的苦,未曾开言泪涟涟。"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是娄坊邱家人,名叫水花,人家叫我水花婆婆,但我守妇道,一点也不水性杨花。过去解放前,我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我十八岁嫁给邻村一位朴实的农民,大狗,做妻子,结婚四年,生了两个儿子,为了养家糊口,我男人去给邱老财家当长工,我给他家做姨婆,整天挨骂受气,起五更睡半夜,我男人在田里干活,几乎是天天摸了黑才收工。"
"一次,在一个漆黑的晚上,收工回来,他走在田间小路上,突然被毒蛇咬伤,回到家中,来不及医治,不到两个时辰,他就死了。天哪,我家没了男人,倒了顶梁柱,我怎么办?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我三番四次求邱老财给我男人施舍一副薄木棺材,黑心的邱老财,他爱理不理,还恶狠狠地说:"他自己不注意,被毒蛇咬死,活该。"结果无法可想,只好弄块破席子草草把丈夫卷去埋葬了。"
"一天晚上,黑心的邱老财,指着我母子三人说:"水花,你收拾收拾赶快走人,我供不起你们母子三人。不一会,狗地主的恶婆娘出来了,她凶神恶煞一般硬把我母子三人推出了门外。我背着小儿子,牵着大儿子,手里提了几件破烂,哭哭啼啼,找到一处破庙存身,白天带了儿子沿门乞讨,遇上好心人会给一点饭吃。一天我路过一家地主门口,听说地主婆是吃斋念佛的,我满心以为她会发点慈悲,谁知道她不仅不给一点残菜剩饭,还嗾狗出来咬我们,幸好我手中有打狗棍,才不致于被咬坏。"
"当我走逃无路到了荣坊村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刘嫂,她见我年纪还轻,那时我才二十四岁,守寡,带了两个孩子实在可怜。她可怜我,介绍我嫁给一个四十四岁的熊半仙道士,他无儿女,家中有一个瞎眼老母,他常请人照顾他的母亲。在刘嫂的撮合下,他同意接纳我为妻,这下总算有了个归宿。熊道士经常有人来请他驱邪、做道场,给亡灵超生,收入很不错。我一天到晚,忙里忙外,除了照顾儿子、熊道士,还要服伺瞎眼的婆婆。"
"一天,我六岁的大儿子,他偷着跑出去玩,一个人独自跑到村外的池塘边上捉蛤蟆,不慎掉入池塘淹死了,我又难过又后悔,不该让儿子一个人跑出去,此后我寸步不离地守候着我的小儿子。"
"几年之后,我小儿子也已经有八岁了,我央求道士让他去读私塾。一天,他偷了继父的怀表出去玩,七弄八弄他把怀表弄坏了,熊道士知道后,他找了根布带子,勒在我儿子的的脖子上,把他反背在背上,说是要活埋他。幸好遇上熊保长,把我儿子救了下来。前些年熊道士被抓了壮丁,就是熊保长设法把他救出来的,因此他对熊保长特别感激。熊保长确实是一个好人!我特别感谢熊保长。"
这时学校负责人轻声说,"邱婆婆,这个话不能说。"谁料邱婆婆正说得兴起,被人突然打断,越发地来了劲,她反驳校长,"好人就是好人,为什么不能说?!你不让说我就不说,反正也不是我要来这里。"结果,一场忆苦思甜的学习会,还没有来得及说到什么是"甜",就匆匆地结束了。
后来,学校再也不从校外请人搞忆苦思甜活动了,但是,这样复课闹革命效果似乎越来越差,有不少学生开始离校返家。有教师从侧面了解到,学生们认为学校这样闹革命,真是误人子弟,但学校对此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是最高指示。
十一、邓文征
邓文征是临川邓坊人,但他是在南丰城关长大的。五十年代末,他从南城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南丰县城关镇完小任教,教了三年书,表现不好,主要是他对学生教育极不耐心,学生迟到要罚站,不交作业要罚跪,调皮捣蛋的话,要挨打。为此,家长们常常到学校来反映情况,校领导为此多次批评他,叫他不要随便体罚学生,同时也劝导他,"学生是祖国的未来,要循循善诱地耐心教育学生。"他对此根本听不进去。
有一次,他班上有个调皮学生张盛,他多次不肯交作业,这次他被任课教师逼急了,就抢来同桌李小全的作业本,把他的名字涂掉,改成自己的名字,弄得李哭哭啼啼。邓知道此事后,火冒三丈,右手抓住张盛的手,左手摸起一根扫帚柄,打在张盛的小腿上,一边打一边气愤地说:"什么张盛,你是张败,张衰,你要把我气死!"打得他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张盛最后挣脱了,一路哭着跑回家去告状。
当天下午,张的父亲带着儿子来找王校长。王校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安慰了家长,叫他要教育好自己的儿子,以后自己独立完成作业,不能去抢同学的作业来代替,但是邓老师打学生也是不对的,学校答应会对邓进行教育。
学校月终工作汇报时,校长将此事向上级反映,有个别教师教育学生不耐心,经常体罚学生,如邓文征老师,不仅体罚学生,而且打学生,把学生的小腿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学校领导多次找他谈话,指出体罚学生、打学生,是严重的犯法行为,他视这些谈话为耳边风,因此,需要组织出面来加强教育。
不久教育局李干事来到学校,找邓文征谈话,邓不但不虚心认错悔改,反而还强词夺理,他说:"像张盛这样的顽劣学生,不采取马卡连柯式⑥的教育,他是不会悔改的。"
"这样说来,你是不想改变教育方式了?那好吧,你回家去吧!"李干事淡淡地说。
邓文征刚走出校长室,就有两位公安局的同志在外面等着他,说要把他抓起来送往劳动教养。邓对此感到突然,结结巴巴地说:"我认错,我悔改还不行吗?我今后再也不会体罚学生了--","邓文征,你现在这样说太迟了。"公安局的同志一边回答他一边把手铐给他戴上,就这样,邓被带走了。
劳教一年之后,邓被释放回家,教育局本来还想给他安排工作,但又怕他旧病复发,再去体罚学生,联想到他过去的坏名声,学校只好作罢。
邓文征心想,这怎么办呢,怎么活下去呢?他想到在劳教期间,曾结识了一位小五金师傅,学会了磨理发推子、剪刀、菜刀、铲子的技术。他想,回到老家邓坊,凭这点小技术,总可以混口饭吃。
1963年,邓文征快要步入而立之年,经人介绍,他娶了湖桥王家的一户贫农家的女子为妻,女子叫王雨莲,很会做家务,干农活种菜也很在行,小两口日子过得不错。到了1967年,雨莲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邓文征有了一个五口之家,但他家的生活水平明显高出了邓坊村的其他村民,因他在外面跑单帮,常年去外县磨理发推子、剪刀、铲子,足迹跑遍了东乡、金溪、南城、南丰、黎川等县,一年纯收入超过了一千元,那时的一千元可说是巨款。他过不了三个月,就会向家中寄钱,一寄就是三四百元,养活老婆孩子一家四口,那时,县级干部的收入都比不上他。群众开始议论纷纷,说邓文征在外县磨剪刀,生意红火发了大财,他家的生活比谁家都好。
邓坊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杨海民,他看过电影《红灯记》,电影里有一个磨剪刀的师傅,是地下党的交通员。他由此产生了联想:"邓文征一家五口,生活不错,他在外县磨剪刀,过不了几个月就往家中寄钱,一寄就是三四百,磨剪刀就那么好赚钱?他是不是暗藏的敌特分子?前些年在东馆上空击落的一架敌机,机上有三十多个敌特分子当场丧命,这说明蒋家王朝盘踞在台湾,就像屋檐下挂着的洋葱,根枯叶黄心不死,他时刻都在想着反攻大陆,我们决不能麻痹大意,不要小看了一个邓文征。"
1967年底,邓文征回家过春节,他到家的第二天,公社革委会的杨副主任传话来请他去一趟。邓感到突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邓想:你们闹你们的革命,我磨我的剪刀,两条道上跑的车,互不相干,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困惑不解。
邓文征吃过晚饭,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然后对他老婆说:"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杨海民叫民兵营长邓贤民传话给我,要我去公社有点事情,我去去就回来。"她老婆觉悟不底,心想:"这年头,公社传话叫我老公出去,有如夜猫子进宅,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邓文征到了公社,他就被关押在一间小房间里,革委会办公室王主任,叫邓坐下,他指着桌子上放好的纸和笔,对邓说:"你老实坦白交代,你跟台湾特务机关,有过几次接触?领了他们多少津贴?你在外面披着磨剪刀师傅的外衣,经常给家中寄钱,大笔寄钱,这是怎么回事?你必须彻底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的话,死路一条!"
邓文征被王主任这么一连串的问话,给唬得目瞪口呆,一下子失去了理智,他站起来四顾大声呼喊:"天哪,天大的冤枉!我是本乡本土人,解放前我父亲躲壮丁搬到南丰去住,解放后,公社化后,我全家搬回老家邓坊。我当过小学老师,因体罚学生被劳教一年,我磨剪刀的技术就是在劳教时学会的,不信你们可以派人去外县调查,问问那些理发师傅,邓文征磨剪刀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坏事没有?"等到一气喊完之后,邓文征站在桌前,安静下来,开始唉声叹气地哀求:"冤枉啊,实在是冤枉啊--"
邓文征的老婆,听到老公被公社传讯,遭受不白之冤,她心急如焚,带了三个孩子多次跑到公社革委会和区里大联酬,向头头们鸣冤叫屈,她说:"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忠厚老实,我老公也是贫农,他不是贫农我不会嫁给他,他没有做过坏事,这些年他在外地磨剪刀、菜刀,他技术好,生意好,人们都专门来找他,一天生意好的时候都可以赚三、四十块钱。"王雨莲逢人便说:"丈夫是真正的磨剪刀师傅,绝对不是暗藏的敌特分子,也不像杨副主任所说的《红灯记》中借着磨剪刀打掩护,做党的地下交通员的工作,我老公没有那个本事,他只会磨剪刀,理发推子、菜刀、铲子。"
那时公社关起门来审讯邓文征,拷打他,他被打得死去活来,屎都打出来了,也不肯承认,只是天天在那里大叫:"天大的冤枉,冤枉--"造反派怎么逼迫他,也毫无办法。不久,大队民兵营长,他也受人检举,说他是特务集团的外交部长,他和邓文征关在了一起,俩人经数次批斗后,毫无结果,公社革委会把他俩列为三查对象,同时他俩的材料报送到区大联酬,区里负责人批示:"抓人要重证据,要调查研究,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像杨副主任那样乱猜疑,乱联想,随便去抓人,那是会犯错误的。"
邓文征与民兵营长遭冤屈的事情,经过调查,确属子虚乌有,公社革委会及时释放了他们,并向他们赔礼道歉。
此后,邓文征仍操旧业,但他再也敢不大把大把地往家中寄钱了,家里人也不敢当着邻居们吃鱼吃肉了。
上面这个故事,是1969年,在"三查对象"学习班上,邓文征亲口对我讲的。
十二、贫宣队、工宣队
1968年夏,解放军6011部队强行进驻抚州时,在长山晏与抚州的造反派交了一次火,抚州的造反派没能顶住,之后便各自作鸟兽散了。
随后,6011部队派出一支文艺宣传小分队,来到行桥中学。公社为配合部队的文艺宣传工作,特地向行桥中学派驻了贫宣队,即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此后,贫宣队在行桥中学,维持了六、七年之久。
第一期贫宣队进驻,是在1968年秋天,大约九月初的样子。
贫宣队成员由行桥公社派遣,一行四人:队长是上凰溪村的罗精怪,副队长是乐府村的游先长,松岗的王矮子和徐独眼是他们的队员。罗精怪一到行桥中学,就宣布说,他是保皇派,是带着观点来的,他来行中就是为了专门对付造反派。因为贫宣队权力比学校造反派要大,算是学校的直接领导,这一回,造反派恐怕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驻校当晚,贫宣队召开保皇党会,会议一直开到十二点,矛头直指造反派头头全必善、李伟雄等人。谁知就在那天晚上,十二点半,贫宣队队长罗精怪猝死,经医生检查,证实他死于心肌梗塞。学校对此保持沉默,补贴了他一副棺材了事。此后,上面没有再补派人,贫宣队队长就由游先长接任。游为人善良厚道,他说:"我来学校不带任何观点,什么造反派保皇派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彼此都是同志,你们来自四面八方,在行中共事几年不容易,为了今后学校开展工作,我建议上级部门把他们(冲突双方)逐个调离行中。"这一期的贫宣队对我印象不错,虽然我属于被监督劳动的"三查"对象,但他们认为我是一个踏实干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