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我这一辈子,可以说,参军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它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对我后来的日常生活作息,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转业后,我继续保持了部队的严格作息习惯,从不睡懒觉,到了晚年,仍然坚持每天早起,而且,我利用时间的效率很高,绝不浪费时间,做到每一分钟都有所收获。比如:我现在每天读书、画画、睡觉、做家务等等,都有比较固定的时刻表,稍有松懈,心里就感到不踏实。由此可见,部队生活对一个人的人生,影响有多么深远。
八、老班长郅习水
我刚参军不久,在师后勤部直供科做过很短一段时间的会计,在那里,认识了老班长郅习水。他是1938年的老兵,山西文水县云周西村人,和刘胡兰是同乡。
郅班长年近四十,他为人厚道,一家人惨遭日本鬼子杀害,只有他参加了八路军才得以幸存下来。
老班长曾当过马夫、警卫员、炊事员。部队南下时,他五更起,半夜眠,烧水、做饭,日夜不得闲,他任劳任怨,两次荣立了三等功,被提升为炊事班长。
1949年年底,部队进驻赣州后,炊事班长随后勤管理科住在城西张家祠堂里。附近百姓,基本上是贫民。就在离祠堂不远处,有一位年轻的寡妇,大约二十四、五岁,带了一个五岁的小孩,那女子靠帮人家洗衣为生,她同时还养了两只小猪,因此,每天她都会来祠堂里倒淘米的泔水。日子久了,老班长对她母子产生了同情心,有时老班长会用废报纸,包上两个馒头悄悄塞到残菜叶里,趁没有人的时候,老班长就会跟她叙叙家常,两人关系从此日渐密切起来。
数月之后,此事被采购员王升上士发现了,他向上级汇报了此事,领导马上找郅习水谈话,要他注意纪律,特别是男女关系,这可不是好玩的。没想到郅习水对所有的事情都矢口加以否认,于是领导决定:关郅习水的禁闭,让他好好反省。
小寡妇叫王莲花,她每天都来倒泔水,从未有过间断。接连几天,她未见到老班长的身影,心里既纳闷又不安。她向同志们四处打听,她看见解放军同志就问,但谁也不告诉她实情,因此她越发坐立不安,最后她壮着胆子去找管理科长说明来意。那天,我们都看见她跪在科长面前哭诉:"此时不能怪老班长,要坐牢要杀头,由王莲花承当--"
王莲花在后勤处闹了几天,给周围群众造成不良影响。看来此事不及时处理真有些不好办。为了严肃军纪,挽回不良影响,领导上很快对老班长作出了处理:开除郅习水的党籍军籍,清洗出革命队伍,并按有关规定发给他一定的补助费。
老班长向领导苦苦哀求也没有用,他只好收拾行装,扛着个大背包,哭丧着脸,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他出生入死十二年的部队。临离开时,他向部队深深地鞠了一躬。
就在老班长刚要转身走时,王莲花很快就看见了老班长的身影,她跑步迎上前来,拖住老班长。两个人悲喜交加,痛哭了一场,然后王拉着老班长回家了。
听村民说,第二天,他俩就向政府打了申请,办好了结婚手续。不久,他俩在自家门口开设了一家小面馆,过往行人因为听说了老班长的故事,都会来光顾他的小面馆。
老班长和王莲花组成了一个小家庭,附近群众反映不一。有的说:"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就是不同,解放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所以能打败敌人。你看那国民党军乌七八糟,班长伙夫都可拐带女人,他们不完蛋才怪。"也有的说:"解放军的纪律也太严明了一点,只是谈恋爱,又没有住在一起,就把一个老同志清洗出革命队伍!"
部队上的干部战士,私下里为郅班长感到惋惜的,外出的时候,会去照顾一下郅班长的小面馆。听他们讲,刚开始老班长觉得抬不起头来,但在王莲花的再三开导下,他渐渐变得乐观起来,小面馆的生意也慢慢红火起来了。
1950年春节过后,部队离开了江西,往后,再没有听到老班长的消息。
九、学文化
1951年底,解放军全军上下掀起了学文化的热潮。这个学文化的热潮,来自于朝鲜战争的推动。
一天,志愿军战斗英雄归国巡回报告团,来到我们部队作报告,他们介绍了跟美李集团作战的英勇战斗事迹。其中一位战斗英雄是重机枪手,战场上,他腿部受伤,仍然坚持战斗了三天三夜,接连打退敌人的十五次冲锋。还有一位神炮手,他的故事让人格外惋惜,他说起在一次战役中,志愿军某部缴获了敌人二十辆大卡车,但由于战士们不懂开车,同时又担心敌人来个反冲锋,把汽车夺走,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他不得不开炮将这些汽车全部炸毁。那时候,汽车是极其宝贵的战略物资--他想要说明的是,对军队来说,不懂开汽车,没有文化的代价太大了。毛主席为此专门发表讲话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讲话之后,全军上下迅速开展起学文化的运动来。
当时我正在广东南雄县,以土改武工队员身份,派驻地方协助土改工作。我工作了不到三个月,部队来函通知,凡是有文化的人员,全部调回部队当文化教员。我立即被分配到军直山炮团一营三连任文化教员。
文化教员教战士学文化,没有系统教材,教员自定教学内容。那时全军正在推广祁建华速成识字法,即汉语拼音识字法,我们就以此为基本教案。部队给文化班明确下达了任务,要求两个月内扫除文盲,一年达到初小毕业水平,两年达到高小毕业水平(相当于初中水平)。
在连队的文化班上,经过半年的文化学习,我们选拔出一些成绩好的学员,不分干部战士,一律送去军直速成中学,分别进入高小初中班级学习。不久部队进行整编,我被调到二十三团直属部队任文化教员。大约半年后,我又被调至五十五军速成中学任教。那时部队驻扎在雷州半岛湛江西营,西营是过去法国人的营房,建于1905年,钢筋水泥的结构,房屋高大、结实、凉爽,四面都有围廊,地面是水磨石的,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房屋一点破损的痕迹都没有,这说明那时水泥的质量不错。
我调入速成中学后,教学工作比较正规,上午是文化课,下午军事课,早上的急行军,所有成员都得参加,但教员不必参加军事课,以便集中精力备课、批改作业。
尽管教学条件艰苦,设备简陋,干部战士对待文化课都非常认真,上百号人坐在空旷的礼堂里,没有课桌、椅子,他们就用背包当椅子,用一块木板架在膝盖上当桌子,课余或休息时间,他们就用小木棍在地上写字或演算加减乘除等数字题。有的干部战士进步很快,已经会写简单的记叙文以及演算简单的数学应用题了,但也有进步慢的,这边教了,不一会儿他就忘了,还有的同志说:"学文化比打仗还难!"这也不能怪战士们,因为他们是坐着听讲读写,一个个腰酸背痛,头脑发胀,十分难受,学习效果不够理想。后来速成中学添置了桌椅,有了固定的教室,办学条件日趋完善正规,再也没有人好意思叫苦了。
1953年我在军直炮兵教导团速成中学任文教时,担任初中语文两个班的教学,工作量较大,每星期有十四节课,作文每周一至两篇,要求全批全改,每堂作文课,还要专门挑选出一篇好的范文进行讲评。因为教学工作比较繁重,团文教处主任庞学勤,特地为我派了一位女教员胡宜华/胡淑芳做助手,协助我批改作文。胡教员当我的助手,前前后后,只待了一个学期,半年时间。
胡教员是江西分宜人,我们是老俵老乡。老乡见老乡,说来话又长--胡宜华/胡淑芳教员,家庭成分地主,1949年5月家乡解放时,她初中刚毕业,7月时她一个人悄悄跑去南昌望城岗,报考了军政大学。1950年6月,军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四十八军后勤处运输连当文化教员,1952年5月部队整编后,分配到五十五军炮团文教处任文化教员。胡教员家庭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她是从学校里偷跑出来参军的,如果不跑出来的话,那恐怕就要嫁给农民的儿子当老婆了。
胡教员学生出身,比我大三岁,话不多,为人温和热情。由于工作关系,我下课之后便与她回办公室,共同批改学员的作业。工作之余,闲来无事,日子长了,彼此有些好感。有几次,趁无人的时候,她帮我洗衣服,当时我感到不妥,生怕被别人发现。瓜田李下,大家还是审慎为宜。
后来我叫她胡大姐,她就想起花鼓戏《刘海砍樵》里的情景,笑得很开心,她也就叫我汪小弟。有时两人目光对视,含情脉脉。学期快结束时,我明确向她表白,我们是同志加老乡,但不等于老婆,一时说得她脸红到耳根,低着头悄悄地走了。
说实话那时我不懂感情,根本也不想找对象,同时她大我三岁,也不合适,所以我明确向胡教员表白,免得她有此想法。
学期结束,单位人员变动,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胡教员。
1954年4、5月间,我回想起自己在部队已多年,长期紧张工作,身心比较疲惫,加上很久没有收到家信,心里难免时时牵挂老母亲,再看到每年都有一部分干部战士转业复员时,我因此也有了转业复员的想法①。结果,教研组长认为我不安心工作,他将我的情况向上面作了汇报,团政委为此专门找我谈话,目的是希望我安下心来工作。团政委开导我说,"要是有机会转业,组织上会考虑,你是学农的,组织上可以介绍你去华南垦殖局橡胶园工作。"华南垦殖局橡胶园在雷州半岛,是由东欧十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共同投资兴办的。
我当时主意已定,决定回家,就客气地回绝了政委的好意,我说:"谢谢政委的关照,我想回家照顾老母亲的晚年生活。"
1954年10月间,部队宣布一批转业人员名单,其中有我的名字。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突然之间,竟有一些依依不舍,茫然若失,但我转念一想,部队要走向正规化、现代化的道路,部队中的干部战士已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文化教员转业是早晚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好患得患失的。
接下来,我很快就办妥相关的转业手续。最后,去海康文教处补办教学工作鉴定,以证明我在部队速成中学教过两年初中语文,教学工作不错,成绩在教员中比较突出--办理这个证明,是为了将来我下地方时好安排就业。
办理鉴定时,我遇到了一些熟人,他们对我的转业感到很突然,以为我肯定是犯了错误,不得已才走到这样的地步,因此,一个个脸上流露出冷淡回避的神情。我没有作任何解释。时隔三个月,部队文化教员开始大批转业,那些曾冷眼看我的人,也不得不一个个打起行装,转业回家了。此事是我的战友卢子祥②后来来信告诉我的,他信中说:"我们一个组的文化教员,全部转业了,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其实,说意外也并不意外,到1955年的时候,部队的文化学习高潮基本过去,部队不再需要那么多的文化教员了。同时,国家政策对知识分子的态度也在渐渐发生变化,知识分子慢慢开始被边缘化,这是当时的一个大环境。
十、桂花桥畔
1952年4月,一四四师进驻桂林市内。
我所在的军直山炮营驻扎住在花桥一带,此桥造型优美,是一座古老的风雨石拱桥,桥上有廊屋,可以遮风避雨。桥两旁是一片桂花树林,大约有数千株,桂林由此得名。桥畔有一条古老的街道,是桂林城有名的花柳巷。
山炮营就驻守在这条街上,等待改编。
1949年4、5月间,国民党将军陈明仁在湖南省委主席程潜的劝导下,宣布起义,随后他的部队被收编到第四野战军林彪的部下。1951年,政府将他们部队中的那些老兵油子号召去湖北荆江修建分洪工程,还有一些派去修建成渝铁路。1952年,留下的那一部分,改编到二十三兵团里。接着,二十三兵团又与四十八军一起,组建为五十五军。改编之后,陈明仁担任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十三兵团司令兼五十五军军长职务(上将军衔)。
陈明仁与林彪是黄埔军校的同班同学,1948年陈明仁部队与林彪的部队在东北四平街的拉锯战打了四十天,较量不相上下。1949年陈起义之后,为了挽回他在湖南的不良影响,地方政府专门在湖南长沙、衡阳安排了毛泽东与陈明仁合影的照片展览。据说陈明仁加入中国共产党,毛是他的介绍人。
当时,陈明仁部队的士兵,个个都佩戴有三角形胸章,上写"中国国民党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仿宋字样,我看了觉得很奇怪。这些士兵军风军纪不好,常常闹出一些是非,在街上买东西有时不肯给钱,还说什么"军队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还要给什么钱,这岂不是太见外--"之类的闲话。
因为整编,我们在桂林呆了有将近半年时间,平时大家照常学习与训练,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改编结束,部队安排一个星期休息,等待调动。趁此难得的空闲机会,数十名战友邀约集合在一起,好好把桂林游览了一番,算是满足了一个心愿。
我们一个排,三四十人,共同筹集了八万元(旧币,相当于今天八十元钱),请了两个导游,安排游览七星岩里面的岩洞。据导游介绍,抗战期间,桂林陷落,整个桂林城被日寇摧残得惨不忍睹,桂林市民为了躲避日寇的飞机轰炸,纷纷躲进七星岩里面,后来日本鬼子施放毒气弹,仅在七星岩的岩洞里,一下就死了两万人。
七星岩岩洞很大,里面空气湿润、清凉,漆黑一团。导游将竹筒内灌好油,然后塞入草纸,点着当火把。队伍前后各一支火把,整个排都照亮了。岩洞弯弯曲曲,洞壁、洞顶上布满了钟乳石,奇形怪状,导游给它们安上了各种怪异的名字,什么"八路神仙聚会"、"姜太公钓鱼"、"严子陵钓台"、"龙宫"、"南海观音"等等。
岩洞里面有座小石桥,石桥下又有一个岩洞,岩洞深不可测。据说曾有人测试过,从洞中放进两只做有标记的水鸭,几天之后,一只水鸭在广西梧州河边游了出来,另一只水鸭出现在湖南衡阳的湘江边,此事不知是真是假。导游提示我们要注意看脚下,那时石桥还没有安装护栏,不小心的话,就有可能掉入洞中。
我们随导游在洞中慢慢走着,幽深的溶洞把我们带到了漓江的河床底下,抬起头,有时可以听到行船撑篙的铁石碰撞声,真是神奇得很。我真担心,万一哪一天洞顶像蛋壳一样被篙子拄破了,那整个漓江是不是就会漏成一条地下暗河呢?
怀着这样的担心,在洞中走了整整两个多小时,直到从另一个山洞中出来时,看见太阳高照,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一想起桂林,就想起漓江,那船篙碰击河床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附:
桂林花街白天冷冷清清,晚上人来人往,较为热闹。街面青石铺地,两旁是陈旧低矮的平房。每户里面都有一排整齐的小单间,里面一床一桌,两个小几凳,房间墙壁上张贴有美女画。每晚,都有嫖客前来买春,行人路过,不时可以听到萎靡不振的淫曲和浪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