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一辆深色马车在丹诺城门前停下,一个英姿飒爽的护卫递上祁国大内总管卫扬的令牌,道:“小将军,我们爷有急事出城,望军爷给个方便!“说完塞了一个锦囊给城门守将。
那城门守将暗中掂了一下,感觉手上足足有五十两,心下一喜,莫说是给了赏,就是不给,冲着卫扬总管的令牌,这面子还是要给。
也不敢查探,看那马车足足可以容纳七八个人大小,不说里面,光是外头辅着厚实的羊绒,一看就知非富则贵。
权当例行问了句:“是哪家?留个名号,上头问下来,我等也好交差!”
护卫道:“缜州苏家,这是我们的少主人!”
缜州苏家是祁国第一富户,在祁国各地拥有百家的绸庄,苏家出的绣品除供应给宫里及皖州城达官贵族外,甚至连邵国的一些商家富户也喜欢用以精细、雅洁著称的缜绣。尤其它的图案秀丽,色泽文静而广受名门仕家女子喜爱。
守将一听,忙命人开城门,半躬着身子对护卫笑道:“原来是苏家,请,请!”
车子扬尘而去,守将方注意到,跟随马车后的护卫足足有三百人之多,缜州苏家果然名不虚传,出入的阵容俨然不输于皖州城的豪门富户。
车驾内,素色的蜀锦流苏绡帐,四角的纯金扶手,即使昏暗中,也烁烁发出幽光。两旁各有一个巨大的琉璃柜,既可放置东西,又可供休憩。
车驾中央,半靠着一年轻的男子,眯着眼看着怀中正睡得香甜的红衣女子。
无法形容那张睡颜,浓密而长的睫毛静静流泻着,乌黑的发丝凌乱的铺陈在男子的胸口,或许是因为车驾内太过温暖的原故,她的双颊晕着淡粉,纤巧的下巴下,露出了精致的锁骨和细致柔滑的肌肤,也是染着薄薄的绯红。
男子隔着一小会,又亲吻上了她的前额,复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紧抿的嘴角渐渐形成了微微上扬的虹弧。
护卫策马至车驾旁,躬身道:“启禀皇上,按行程,明日开始,要换骑乘,前方绕道十里处,有一小镇,是否在那休整一番?”
“不必,直接赶路,途中只需挑个清静空旷之处让马歇歇脚便是。”
此一行人正是乔装出行的凤四。
那夜,众人离去后,他脱了宁红衣的喜袍,再一次细细地查看她身体是否有伤。
如七里香所言,她似乎睡了过去!
他开始亲吻她,爱抚她,一遍遍地轻唤,但那具温暖的身体没有任何回应,甚至于她的呼吸依然平稳而均匀。
在欲燃尽的红烛中,他抱着她,却感觉如那些所有的夜晚一样,一个人坐在孤伶伶的床榻上,无声无息.各种空乏寒凉的感觉疾速涌了上来,冷淡的围绕着他。
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回忆今晚所有的一切。
他开始相信七里香的话。
看着她胸口处的半缘,他猛地忆起一个人,青河险滩下的石室主人。
当日,他寻找宁红衣,也曾看过石室主人遗落下的手记。若他猜得没错,他应该就是百年前邵国明武帝邵景弘。
在他的手记中,曾提及朴修元的札记,如若七里香提及的半缘确实是上古圣物,那么,宁红衣的突然昏迷不醒,也许邵景弘可以给他一个答案。
此时是冬日,若按手记中记载,明武帝应是带着他的宠妃水灵儿回帝陵避冬。
所以,此次出行,他将以苏家公子的身份潜入邵国。
苏家在邵国的流坡水城经营两处绸庄,而据说,邵景弘的帝陵正是建在流城水城附近,虽然只是个传说,但他还是想碰碰运气。
当即,深夜急召姚卫君,苏青瑞,乔英轩,卓岐山,汪伦进宫。
御书房内当即连下三道旨,命内阁大臣琴书淮监国,命姚卫君,苏青瑞,乔英轩,汪沦顾命,责令汪伦盯紧建州祁封元人马的异动。并令苏青瑞的京郊大营暂停并入西北姚卫君掌管的三十万大军,依旧驻守皖州城外。提原禁军统领乔英轩兼任皖州提督,总管皖州一切事务。
自已则连夜带卓岐山及三百的祁王卫队乔装出城。
众人大吃一惊,莫说今夜是帝后大婚,皇帝没有离京之理,既便是社稷初定,百废待新,祁封元虽被重创,但他一股势力在建州依然不容小觑,而且,祁封元在皖州的影响依然存在,一些旧势力对对皖州虎视眈眈,凤四怎么生挑这时间离开皖州?
但凤四向来做事不按理出牌,众人见皇帝眸色阴鸷不散,也不敢多问,领了旨,恭送了皇帝,待看到皇帝从御书房内屏处抱出一女子时,方知,皇帝是带着皇后出行。
“红衣,我要走了,你保重——”
“顾晓枫,你不要走,你告诉我,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她想问为什么她们会宿在同一个躯壳内?
“红衣,你一定要坚强......”顾晓枫轻叹一声,虚无飘渺渐渐远去。
“若璃,还早呢,多睡会吧,一会我送你上学——”左奕昀伸手一捞,将她半支撑起床的身体重新抱回怀里,“放心,我知道你今天期末考试,不会让你迟到的宝贝!”
“枫儿,记得,这个仿制的半缘你佩在胸口,另一个,记得,戴在脚腕上,藏好了——千万不要遗失!”师父轻抚着她的面颊,满含忧色的神情,“但愿师父这样做可以让你少受一些罪,耐何有些事师父也参不破——”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的有了意识。疲倦如千斤巨石反反复复辗压着她,自四肢百骸中泛起浓重的酸苦,一波一波地疼痛从胸口开始席卷着她全身的各个感官,昏昏沉沉中,她听到有人在一旁压低着声音说话。
心下激动,想睁开眼,看一看,她强压痛苦的低吟泄出唇际,眉心绞的扭曲,细密的睫毛努力撑开了眼帘。
眼前的一片混沌,渐渐幻化成了几个模糊的身影,耳边传来了那急切的声音,“姑娘,姑娘,你醒了么?”
这个声音.....有些苍老,不是凤四,似乎也很陌生!
她想说话,可是她的胸口疼得历害,连吞口气身体都象被撕裂般地疼痛!
她定定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人,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人似乎又陌生又熟悉,看到她睁开双眼时,脸上注满了释然与惊喜,“终于醒了,姑娘,你整整昏迷了四天四夜,再不醒,恐怕连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你了!”
当她的思维开始逐渐恢复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个老人,似乎穿着太医的袍子。
可她一时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因为身体的疼痛几乎把她所有的心力全部抽离,恍惚了半晌,方问,“我......在哪?”空气中迷漫着浓浓的药味,她缓缓地看了看四周,很陌生的一个地方,象一个普通的民房,壁上除了挂了一条毛巾外,墙角就放了一个矮小的桌子,上方放着洗浴用的盆子。窗子是用纸糊的,看上去有些年份了,外面的寒风时不时地吹打着,整个窗户被吹得一震一颤。
“这里是太医院后厢房,专门收治生病的宫女和太监,你安心在这养病,待好了,跟皇上求个情,或许能给你挪个稍好的地方。”
她一时错愕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凤四会将她扔在收治宫女太监的地方。
“太医,皇上呢?”心里徒升不安,是不是凤四出了什么事?在她昏迷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觉得,凤四没有任何理由,会将自已抛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由所控的事情。
“皇上?姑娘,我一个小小太医,哪有资格知道皇上的事。”老太医收拾着药箱,道:“你好生歇着,我去回报乔姑娘。”
她脑子沉得历害,尚无法清醒去理清眼前的一切,身体又太虚弱,太医走后,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卓岐山得到回报后,单骑骑至凤四身边,躬身道,“皇上,前三里处有一商队,昨夜积雪未散,此地势极险,微臣已令他们避在一处稍宽敞之处,请皇上缓行。”
青河险滩的地下通道已被封死,如今通往邵国的官道是从丹诺城往南,进入朗风城后,再沿北进入流城水城,既使快马加鞭,亦要近一个月的行程,而从这里入流坡水城只需要三天,只是冬日大雪封山实不宜通行,但时间此时对风四来说,弥足珍贵!
凤四只觉冷风呼啸着从四面不停迎面灌来,因地处狭道,最狭窄时,甚至只能下地牵马通过,以免发生人马翻落的惨剧。
他小心的掀开狐袭的一角,软衿下,怀中的宁红衣的脸色依然红润如常。他伸进她的怀中,那暖香盒尚能烫手。
“吩咐前方探马,寻个背风处,休整一番,今夜前,朕一定要到流坡水城。”今日风雪一直没有停歇,他担心入夜后,行程会更困难。尤其今日太冷,他担心在这雪山里呆过长,怕她被冻伤。
凤四刚想纵马前行,胸口的感情突然间膨胀起来,熟悉的撕裂感又一波又一波袭来,心脏痛得绞在了一起。
卓岐山走近方看清楚凤四的面容,心头咯噔一跳。
凤四半闭着眼面容惨白如霜,一手紧紧抱着身前的宁红衣,一手紧紧按着近于停滞不跳的心脏,咬着牙弓着身体忍着尖锐的痛楚,额角冷汗渗出沾湿了鬓角。
更令卓岐山担忧的,凤四双手不但没有持缰,夹住马腹的腿亦颤得历害,只要稍一不慎就有可能堕入万丈深渊。
“皇上,恕微臣逾越,请皇上让臣来照顾皇后娘娘。”
凤四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僵硬,启阖半天方虚弱地吐出一句,“五石散......"
这一路他已服了两次,虽然他知道这种抗疼痛的方式并不可取,但能立竿见影的也只有这种毒粉,如今没有别的方式撑过眼前。他必须尽快离开雪山到达流波水城。
卓岐山青白着脸,从怀中取出碧玉瓶,倒出少许在凤四的手心,道:“皇上,这次后不能再服......否则——”再服下去,必会上瘾。
凤四服下,半佝偻着身子,双目紧闭,身形微微颤抖一阵后,缓缓平息。再睁开时,眼中已有了一些生机,挥手示意卓岐山继续前行。
凤四一手策马,一手抱着宁红衣越来越靠近那商队。
突然,那商队里突然一阵混乱,似乎有女子尖叫厮喊之声,但风势过大,听不清具体说些什么。
接着,突然从中冲出一人,惊叫疯逃,立马引得其他人也冲跑出去,情况突变,竟使那商队的护卫们有些大乱阵脚。
想象不到这群原本性格柔弱的女子,怎会好端端的发起狂来?
因她们是些姿色尤其出众的年轻貌美女子,可以在祁国卖个上好的价钱。抓人时不敢粗鲁对待,而路途又过于狭窄险峻,一时之间,整个场面竟变得十分混乱。
其实大雪封山,她们并非真的想要逃跑。既使在这里给逃出,也是没有出路。只因当某种情绪达到极限,便会做出一些发狂失控的事情。
况且经历了两三天的独行后,终于遇到一个大队人马,她们中有几个抱着侥幸,希望能够得到解救。
卓岐山警觉得护在皇帝身边,压低声音道:“皇上,似乎是人贩的商队,这些个女子不象出自烟花巷中。”
凤四冷然不语,他并不想在这关口管这些闲事,两国交战,这里是祁邵最乱之所,流寇横行,青楼与流寇勾结贩卖难民,有体力的卖为家奴,美貌的被送入青楼或伶人倌,十年间从未间断。
祁邵两国和平后,也曾通力合剿流寇作乱,怎耐此地地形过于复杂,大军无法深入。
紧蹙着眉看着前方乱成一团。
“救我......快点救我......我是你们祁国皇帝的故交,我真的认识凤四公子......你们救了我,皇上肯定会大加封赏......你们救救我,我不是难民......我是被他们捉来的......”风雪中,一个女子的厮喊声若有若无的灌入凤四耳际。
“岐山,速度清出道,谁再敢阻了通道,杀了!顺便把那女子带来!”声音确实有些熟悉,但凤四一时想不起谁,但能提起凤四这个名字,应该不是普通人。
一场混乱在祁王卫队的干涉下很快被平息下来,那些女子被重新押回空地。许多人仍处在惊惶失措中,而宁雪衣被卓岐山带到凤四跟前时,几乎无法置信,两年后,她会以如此狼狈之姿见到风姿卓越的祁国帝王。
“凤四哥哥......”尚未开口,泪已滂沱。
“岐山,你带上她,先赶路!”凤四一策马,已驰出丈外。
入夜,众人终走出雪山,流坡水城苏氏绸庄掌柜已亲领十余艘船在渡口处等候,同时相迎的还有流坡水城几家知名商户。
“皇上,可要传唤太医?”卓岐山连着给铁桶加了三次热水,但凤四的眉宇间还是结了一层霜气,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他紧紧抿住的双唇控不住地颤粟,脖子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凝成暗紫色的血管。
凤四慢慢睁开眼睛,连眼睫处都结着一层霜气,他看着卓岐山,清明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好半天那惨白的双唇才轻轻阖开,声音却嘶哑得如生锈的刀磨过木头,“熬过这个时辰——便好!”复闭着眼。
寒毒开始发作时,从胸口处,疼痛象一把钝器一点一点地磨钻进去,而后,漫延到全身,象有千万只尸蚁叫嚣着要从他的体内撕裂而出,咬断血脉,噬吞神经。
每月十五,是寒毒最甚之时,尤其这次连在雪山上不眠不休跋涉了三个日夜。
这样的疼痛对他已不奇怪,有时他甚至觉得庆幸,因为只有在忍受这样的极端疼痛时,他才会有一息半刻忘却心上人的离弃!
“皇上,让微臣抱......扶你出来!”卓岐山上前一步,用肩膀撑在凤四的腋下,凤四晃了晃身体,他的身体已僵硬如铁,甚至连迈开脚步都觉得难,但他知道,自已总算熬过了,因为身体已开始慢慢回温。
慢慢地移地两步后,缓缓地支撑住身体,方哑着声道:“朕没事,你退下!”
“让微臣侍候皇上更衣!”皇帝一身湿漉漉,皇后又昏迷不醒,身边又没有太监和宫女,卓岐山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凤四嘴角抿成深刻纹路,声音是异常的严厉,“朕还没废!”
船上已设宴洗尘,卓岐山替皇上推拒后,令卓岐暗陪同苏有恒赴宴,刚回到自已行舟,便见宁雪衣裹着一件黄色的披凤立在自已的舱门口瑟瑟发抖。
“大人,求大人给皇上传个话,民女想见一见皇上。”她自从被人贩囚禁后,她们可以说寝食难安,人都消瘦憔悴了不知多少,如今总算峰回路转,不负自已当初狠下了心,千里去祁国寻找凤四。
“皇上已经歇下,劳顿了几日,姑娘还是早点歇息,明日皇上自会传唤于你。”卓岐山扬手示意一个卫队骑兵带走宁雪衣。
宁雪衣心下一急,当即跪下扯住卓岐山的衿袍,哀求道:“大人,请帮帮忙,民女真有急事求见皇上。大人只需通个话,皇上一定会见民女!”她方才已接到通知,明日晨起,今早被救下的那些个女子全部由官府谴送回原籍。
她本以为自已会例外,谁知,名单上亦有她,并注明送回邵国帝都宁家。可如今的帝都哪有她容身之地,若有,她何苦千里迢迢奔赴祁国寻找他?
“对不起,姑娘,不是在下不愿帮忙,而是皇上已近三日没有阖眼,有事你还是等明日再说。”卓岐山轻轻一挥,一股绵力震向宁雪衣,她的虎口微微一麻,便松开了手,而那人,已踱到了几米开外。
从心尖处逼出一股绝望迅速漫延全身,如今于她,进退两难。回丈夫的身边,可他已有佳人相伴。
若非是行至山穷水尽,她一个妇道人家怎敢行山涉水孤身一人去万里之外的祁国投靠凤四?
更令她蒙羞的,途中竟生变,她原是走水路,谁知道遇上賊寇,就这样被卖进了一家妓院。那老鸨听她一腔的帝都口音,言行举止倒象是官家小姐,粗一询问竟是候门贵妇,一想坏事,也不敢报官,直想托了人贩直接卖到祁国,出了邵国,谁还管她的身份是官家小姐还是平头百姓?
“大人,不是民女不体恤,而是民女已走投无路。如果民女明日被送回,民女情愿现在就求一死!”说完,飞快地站起身,向船边缘处奔去。
卓岐山神色一派平静淡然并不阻拦,唯有眸色,冷黯得足可覆住月光,他看着宁雪衣狂奔到船边缘,猛地刹住时,嘴角绽开一丝冷陌的笑,“姑娘想跳,卓某人决不拦。姑娘若以为凭这种手段能见到皇上,那举凡天下的后宫,没有一个女子会被冷落。何况,姑娘不是皇上的嫔妃!”言毕,已推开舱门,走了进去,身后的门已被无情地阖上。
身后,宁雪衣整个人跪在甲板上,手心里长甲抠进去所流的血直渗入木板。
月色下,那双眸掩不住慌乱、无助、惊恐、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