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容玉执着笔一动不动,他一直偷偷地审视着她,想从她的表情处读出一丝的蛛丝蚂迹。
四年前那一夜的香艳,他自始自终地在衣柜中偷偷看着。
凤四,如今的祁封越,在她的心中又以哪一种的感情存在?
若她自愿去联姻,他根本就阻止不了。
他看着她脸上不断浮现着迷惘、无助,以及……悲伤的神情?
“衣儿?”他突然开口唤了一声,她抬头迎视,却发觉那对黑眸正亮得宛若浩瀚星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道:“别去好么?别去联姻。”声音很轻,如能让人沉浸在一场温柔的梦里。
她尚在游魂中,并未听到他说些什么,只随口:“嗯!”了一声,索性阖了目,肘撑在扶手上,纤指缓缓揉着有些闷涨的太阳穴,沉在思绪中......
朦胧间,被颊边传来的痒意扰醒。睁开眼,不知邵容玉何时已坐在自已的身边,一指轻轻缠卷她的发丝,一双眼正挑着不明的情义地注视着她。
他的脸很近,近得可以看清他嘴唇的四周淡青色的绒毛,而那漆黑如夜的眼象极了邵修城,他似乎越来越近,且近得……几乎贴上。
她蓦然回神,脑袋立即往后一仰避开,尚未疑问,他却将指尖扬到她面前,“你刚才哭了——”
她并不习惯与邵容玉这般亲密,她撑起了身,散了一室的氤氲。
回到璃心苑,很意外,五姐宁雪衣正独自品茶等候着她。
殿内灯火通明,门口通风处垂放着厚重纱幔,两旁菱纱窗扇紧闭,几乎连丝寒风都透不进来,四下角落搁放着火盆,银炭滋滋旺燃,将诺大的宫殿熏染得温暖如春。
宁红衣很少与几个姐姐有交集,即是受封华清公主,几个姐姐也仅仅是谴了奴才送些不轻不重的礼物罢了。
尤其是宁雪衣,自去年宁钟元身故后,草草地在热孝中嫁给了帝都礼部候侍郎的三公子后,不仅连面也未曾见过,既便是宁红衣后来补送了贺礼,也被宁雪衣退还。
“近来好么?”宁红衣净了手后,将素白的手靠近火盆,滋取温暖。刚从外头回来,身上满是冷意。
“没你好!”这里是雪衣第一次来,想不到这里比以前宁妃那还要宽敞,连宫女身上的衣饰也比下等的才人美人强。
宁红衣在她面前坐下,直直地打量面前宁雪衣。她象是刚从一场巨大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面容显得有些虚弱憔悴,但或许是年轻又天生亮丽,白嫩肌肤中透出点点澈亮,让人看上去依然赏心悦目,难怪她听说,她的五姐夫对她宠得很,“五姐,你有事找我就说事,想求人至少把姿态放低点......”
“我不是来求你!”宁雪衣迅速打断她的话,咬着牙,神情处有着一份她熟悉的绝情。
“好,你先说说什么事。”她不想打哑谜,她与这位姐姐交过几次手,从没有一次落败,虽然,宁雪衣近乎病态地喜欢与她相斗,但她从未曾视她为对手。
“我听说凤四,不,应该是祁国皇帝求娶华清公主。”声音中透着压抑地询问,不再是那个青涩懵懂蛮蛮撞撞的小丫头了,宁家的突然没落,她似乎也一夜成长。一缕感叹,由肺腑之中生出。
“是的,五姐,你有什么话直说,这里也没有外人,不必绕圈子。戌时后,宫门要落锁,没有皇帝的谕旨,内眷也不得留宿。”宁钟元身故,宁妃殉葬,宁家如今也唯有她能倚仗了,若非有不得不开口之事,以她对宁雪衣的了解,她是决不可能来求助于她。
“好,我就直言,实话告诉你,我是想随你去祁国。”
“什么?”她的一口热茶几乎喷了出来,太让她意外。莫说她自已没准备去和亲,便是去了,宁雪衣一个已婚配的妇人,又如何随她出嫁。
宁雪衣似乎从她的神情中读出几分,脸上热热一烫,有些别扭,但还是喃喃地说了一句:“我......还是处子之身,候公子他是真君子,没对我......”
“依你心意,你是想去祁国,嫁给祁封越?”她看到她的五姐羞答答地点头时,她不知道该敬她痴情,还是要笑她天真。
宁红衣连劝她的心思也没有,宁雪衣的性格就是不撞南墙决不回头,况且,她的劝话在宁雪衣的耳朵里全然是另一番解释,所以她直接了当地说:“我不准备去祁国。”
宁雪衣脸上红艳更盛,杏眼蓦然亮如水晶,她欢快地接语,“我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不愿的。所以,我是想我替你去。这样,既不会失礼,又能保持两国友好。红衣,你相信我,凤四哥哥看到是我,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宁红衣被宁雪衣的天真搞得有些哭笑不得,她缓慢却极其慎重地道:“两国联姻,拒绝与否,最多算是失礼,但若送一个假公主,这就是心存欺骗,到时,不以战争来解决争端,祁国的帝王颜面何存?五姐,你这不是让两国友好,而是给两国战争埋下隐患。”
“可是,可是......”宁雪衣焦急地上前,猛地捉住她的手道:“可是纵观历史,也有不少的和亲公主是冒名顶替的。”
“祁封越指明道姓是华清公主,你觉得他会认错人?”
“那你去,我以陪嫁宫女的身份跟你去。”虽然她也知道这要求极不合理,但她没办法,自她知道凤四的消息以来,她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回去,洗洗睡吧。”宁红衣笑一笑,站起身。
“我说了,我不是来求你的,宁红衣,如果你不按我的话做,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宁雪衣的声音发紧,谈到这点上,她知道羸了还好,输了话,宁红衣决不会善罢干休。
果然,宁红衣回过身,脸上肃穆,问:“说清楚,你怎么会让我后悔?”
“姨娘......”十几年来,宁雪衣从不承认王氏的身份,任何场合都只愿称宁红衣的母亲为姨娘,这也是宁红衣一直不愿多去理会这个姐姐的原因。
话未落间,喉间一紧,已被宁红衣紧紧掐住,宁红衣虽弃武,但出手时的一招一式却随记忆带来,失了内力,但制住一个宁雪衣这样的弱女子也措措有余。
“雪衣,我只说一句,你听好,这一生,你永远也别拿我的亲人来威胁我,”她指节愈收愈紧,紧到发白,直至雪衣的眼里睁满了恐惧,方松了手,云淡风清地问:“我娘她如何了?想好了,再告诉我。”
宁雪衣几时遇到这样的阵势,确实吓坏了,手脚瘫软地坐在椅上,身子禁不住地抖着。
宁红衣笑:“你这样还想冒名顶替去和亲?只怕未到祁国皇城,给人问几句就什么馅都露了。雪衣,你喜欢凤四,你想一身为他守节也好,千里寻夫也罢,别在我身上找捷径,明白么?”她移到她的面前,挑了她的下巴,温柔地问:“现在,可以说说我娘她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只是请她去我那做几天的客。”宁雪衣惊魂未定,如被蛇触了般躲着,颤声,“六弟,我这就回府,让人送姨娘回宁府。”
“我看,还是我跟你走一躺,你这样子,保不齐连宫门口都走不出去。”宁红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松了手,姿态优雅地坐下饮茶。
虽然她震慑了宁雪衣,但宁雪衣诡计也不少,她是不信宁雪衣会将她的娘亲在候府,毕竟高门大院,人多嘴杂,很难藏一个人。宁雪衣再笨,也不敢明目张胆去绑她的娘亲。
车驾上,宁雪衣看上去依然未回过劲,整个人处于莫名的惊恐和不安中,不时地拿眼悄悄地看着端坐一旁的宁红衣。
车子驶向城外,夜色暗沉,天寒地冻,途中已无路人,空旷中只听得车辕发出的滚动声和错落有致的马蹄声。
“我听大姐说,你娘是逃难时,被我娘救了,并收留了她。虽然当了丫头,但你娘年纪小,也没当丫环使唤。”雪衣见红衣没什么反应,悄悄咽了一下口水,续道:“后来,我娘嫁给爹,我娘担心你娘被舅舅们欺负,就带她来了宁府。大姐说,你娘胆子向来小,连说话都从不敢拿正眼看人,但她却做了一件大胆的事,便是趁我娘怀我和四姐时,爬上了爹爹的床。若非如此,娘也不会早早地离了我们。”
宁红衣依然无动于衷地挑了帘子看车窗外的风景,可惜夜色冗沉,除了寒风冷冽地灌进马车内,什么也看不到。
“其实大姐说错了,你娘还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就是明明生了个丫头,却说是儿子。恐怕我爹到死都不知道,宁家无香火可续。那么,你娘,念佛烧香能求得心安么?”
宁红衣放下窗帘,转过首冷冷地看着宁雪衣,不疾不徐道:“这是你大姐的版本,你想听听我的版本么?”她笑了笑,“你娘生了三个女儿后,当时爹在帝都中声望已很高,不少的名门望族愿将女儿嫁与爹做妾,你娘担心因为自已生不出儿子,让爹动了纳妾之心。后来,虽怀了双生子,可惜有经验的大夫诊出又是一对女胎,于是,你娘本想与其让外人登门入户,不如就让一个可以镇得住的丫头为爹添香火,所以,娘才成了爹了人。五姐,你以为,象你娘这样精明的人,会让一个丫环爬上主子的床?你太天真了。这么多年,你给大姐当枪头使,你怎么不醒悟一下,当初凤家风光时,大姐接入你宫,让你接触凤四,而凤家一倒台,大姐马上将你许配给候家,爹的热孝未过,你就草草地过门?”
宁雪衣呆了呆,竟犹如一道束光冲击胸口。心房震动,连带神经都似受了刺激,是的,当初她死活不肯,但宁紫衣借来一道圣旨,让她嫁入了候府。
“六弟,”她喃喃地唤了一声,目光落在宁红衣身上,“你帮帮我好么?我就求你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二娘不敬了,六弟。”唤了这么多年的弟弟,一时间她亦改不过来称呼。
“五姐,不是我不帮你,是真的帮不到。而且,后宫原本就是个埋骨的地方,你性子急,易冲动,心思不深,又无家族亲人可依靠,你这不是把自已往火海里跳么?你看大姐,能算能谋,最后怎么样?”
“我跟大姐不同,我只想呆在他身边,我什么也不求,我是不会和他身边的女人争名份的。我会安份守已。六弟,你想想办法,你主意一向最多。”泪意又浮上苍白的小脸,这样脆弱不堪的宁雪衣真真让红衣有些心疼,前世的自已对爱也是这般飞蛾扑火的模样!
“你不争名份,你会死得更快。你要是争,争不过,也是个死。除非祁封越肯护你,否则,你身若浮萍在异国他乡,你会没有任何出路。可是,祁封越对你怎么样,你应最清楚,他若对你有心,怎么会去祁国时,没有带着你一起走?之后,可曾有过给你支言片语?他......”
突然间,马上剧烈抖动了一下,接着连续剧烈抖动,宁红衣马上掀开厚重的帘子问:“怎么回事?”,这时才发现,原来车夫早已不在,而她们二人,不懂什么时候被马车带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
她马上反应到出事了,以她身边所隐的暗卫地武功,却没有透出一丝的警示,说明,劫他们的人非同小可。
苍白的月光下,一美人俏生生立在不远处,手环处闪闪的银光,皓比明月。
是铁手环七里香。
“雪衣......想不到……你竟有这种本事。”她喃喃自语,目光投到宁雪衣身上,一股说不出的凉意却像冰丝缠绕心头,嘴角,有些涩。
此时宁雪衣已一扫方才楚楚可怜之态,扬高下颚,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笑:“你说对了,是我,只要能将你送入地狱,我宁雪衣既使与魔鬼订下契约也在所不辞。”
宁雪衣并不知,到底是谁要劫走宁红衣,她只想,让宁红衣送入死局,她恨她的尊贵,恨她所有的一切得来这般不费功夫!
既是有人找她出面引宁红衣出宫,那她就肯帮,无论那人是要宁红衣是生还是死!
这一局并不高明,可是,她输了。
是,若非是听闻事关母亲乱了她的方寸,不曾细细斟酌,便草草地离了皇宫。二则,怎么想也没想到,宁雪衣会恨她至此。一直以为宁雪衣嘴上虽不饶人,但与宁紫衣的狠辣不同,如今想来,同胞姐妹,总有共同的地方。
不管是谁指使,也不管掳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对于再次落入这样一个百毒不侵略,近乎变态人的手上,宁红衣聪明地选择了不反抗,决对配合的态度。
她笑意盈盈地自动走向他,道:“嗨,美人,好久不见!”
她见七里香纤手张开,掐媚着笑,“美人,我绝对服从,坚决执行不抵抗政策!您就不要打昏我,这不,你在寂寞的路途上也有一个伴!瞧,我手上没有保命符,就算有,对您也是形同虚设!”
裂艳红唇破开一丝冰冷的笑意,低低一声,“舔噪!”语罢带着一股袖风,宁红衣眼神一昏,便如纸鸢落进七里香的怀中。
宁红衣醒时,发现自已在一陌生的地方,她轻唤一声,待了半响,四周依然寂静如死,只有自己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
忽然有种错觉,她似乎掉进了一个虚幻的空间,四周的金碧辉煌不过是流光幻影。
借着从镂空窗棱打进来的月光,她试图在挂满红绡帐的大殿之内,探出一条出路,却发现,四周的门早已被锁死。
她甚至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又是谁指使了七里香掳走了她?
终于,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袍袖悉索声,步履轻而平稳。
脚步声渐渐临近,接着,传来两扇厚重的门被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复合声,借着窗外的月光,一双金线绣纹宝靴映入眼帘,那人挟着寒月之光走进了殿中。
宁红衣呼吸略微发紧,那人背着光,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在那人目光居高的垂泻下,她整个人竟有如被钳制般,动弹不得半分。
突然他一双手伸来,月光下,修长而白腻,溢着流莹般,将她的下颌捧起。
一瞬间,冰冷的指尖与她肌肤经过缓缓摩挲,柔滑细致的动作,竟意外产生难以言喻的熟悉触感,熟悉到……令她心魂颤悸!
光华从敞开的大门直直泻入眼中,让她有些迷痛得眯起,这才终于看清楚——眼前人,墨染的凤眸如吸食了今宵的月耀精华,简直美到倾天慑地,让人一时间,根本无法逼视!
“怎么?不到一年,就认不出朕了?尊贵的华清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凤四半弯着身,与她平视着,他唇边扬起一丝晦暗不清的弧线,眸色依然清冷如月光,甚至他的周身都带着倾寒,不带丝毫的暖意!
宁红衣瞳孔剧缩,心脏瞬间跳快如狂,只觉胸口快被一种惊撼所震碎!
竟然是凤四,不,那眼眸,那神色,是梦魇中的——祁封越!
“你,你……”视线一阵恍惚晕眩下,她几乎要瘫软在地,声音颤抖不似自己。
似乎命运走到这,已避无可避!
而祁封越深深一笑,可这样的笑让他看上去周身愈透着一股冷霜。他对于她的反应,好似满意,又似轻嘲,然而眼神背后,却如幽夜暗潭一样,无声无息地激涌着什么。
宁红衣抿紧唇,待心境平静些许,终于发出声问:“是你派人……把我带到这里?”
他轻笑,带着薄屑,“朕想见一个人,又有谁能阻拦?既便是邵修城活着,亦拦不住朕,何况,一个儿皇帝!”
她摇摇首,轻声道:“容玉年纪虽小,但假于时日,必成大器。”
“可眼下的邵国,他再不愿,还不是迫于一些老臣子,承认了两国的联姻?”
她暗叹,不语,她理解邵容玉的决定。
他始终带着微笑,语音曼然,如与故人别后诉衷肠,“朕说过,如若你走——朕就是以天谴,也要让你死后堕进修罗,永世不入轮回!可是,朕等不及,所以,现在,马上,立刻就要让你堕进地狱,生不如死!所以,朕会娶你!后日,就是我们大婚之日,朕尊贵的华清公主殿下!”
他狠狠地盯着她,他的脸色已不复那淡淡的笑容,唇角纹路裂开,目光象竟如修罗的铮狞,他此刻表情,让人情不自禁想起她当初离开时的情景,他那噬骨的恨——他曾给了她那样的爱,她竟会弃如敝屣!
仅仅差了一夜,他与所有的幸福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