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胆子很大,嗓门很高,立场很坚定,但是口才实在太差,更重要的是,他老人家先天不足:口吃。
我说不出来,但我……期期……就是……期期……知道……期期……这事不行。(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
大家哄堂。刘邦也不禁大笑(上欣然而笑)。
会开不下去了,此事就此缓议!
一场关乎国运的严肃辩论,竟被一个结巴搅了局。
周昌是正史中记录的第一个著名的结巴,他的口头禅是“期期”,大约四百年之后的三国时期,中国历史上第二个著名的结巴出现,他是灭蜀的军事天才邓艾,邓艾的口头禅是“艾艾”。
鼓掌吧!周结巴和邓结巴为我们联袂奉献了一个成语:期期艾艾。
会后,后系领袖、刘盈的母亲吕雉向周昌跪拜:如果不是你说公道话,太子位置不保。
废立太子的事虽然暂时搁浅,但并未作罢。
说不定哪天老家伙刘邦一味蛮干,刘盈的太子之位依旧难保。每念及此,吕雉寝食难安。
有人给吕雉出主意,只要找一个人为太子刘盈说话,刘邦一定听得进去。
这个能左右刘邦决策的人物就是留侯张良。
在战争时期,张良为刘邦居中策划,算无遗策。
说到张良对于刘邦的功劳,连两千一百多年后那个基本不识字的山东军阀,号称狗肉将军的张宗昌都曾经写诗,大加推崇。
诗曰: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蹿。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的)早已回沛县。
建国后,张良不争名利,不问政事,关门闭户,宣称学道。
想来,道家圣经《道德经》,张良是烂熟于心的。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道德经》)
在刘邦眼中,张先生是不同凡响的,他是智慧的代言人,正确路线的代表,高尚情操的化身。
相信张良,没错的。
吕雉承认这主意真是不错,但实施起来有一个绝大的困难:张良闭门不出,平常连人都见不到,怎能拉拢他劝说刘邦?
这道难题被后系主力,吕雉的哥哥建成侯吕释之用一种很简单的办法破解了。
吕释之是粗线条,用的是粗办法:绑架。
事实证明,越是简单的办法越是有效。
一番折腾,愁眉苦脸的张良被“请”到了吕释之的府上。
吕释之先兵后礼,态度倒还客气:您经常给我皇帝妹夫出主意,他最听你的,现在皇帝要废立太子,你怎么还睡得着觉?
这话显示出吕释之的逻辑混乱。
张良无门无派、极力低调、明哲保身,刘邦选哪个儿子当接班人都丝毫影响不了张良的睡眠质量。
虽然吕释之头脑不大灵光,辞不达意,但意思张良明白,要自己向刘邦进言,保全刘盈的太子之位。
所谓“清官不问家务事”、“疏不间亲”,何况这是帝王家事,立一个必然破一个,处理不好,后患无穷,张良避之唯恐不及。
张良向吕释之解释:那时是战争时期,每次都是皇帝在最危难的时候向我求计,因此言听计从;现在天下太平,他选儿子当接班人,纯属个人喜好,那是他父子的事,我们外臣怎么说得上话?(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
张良的意思是:不是不帮忙,实在是帮不上,兄弟你放了我吧!
吕释之的回答倒也干脆:那你要给我出主意(为我画计)。分明是赖上了。
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张良直挠头,怎么碰上这么个一根筋。
看来这次如果不拿出个对策是无法脱身了,考虑到面对面向刘邦提建议目标太大,张良决定当幕后推手。
张良沉吟过后,开始给吕释之说书:话说距此地不远,有一座商山(陕西省丹凤县城西),山上住着四个八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号称“商山四皓”。
这四个老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啥事都不干,地也不种、家务不干,前些日子皇帝刘邦派人专门请他们出来当干部,他们却说皇帝不懂礼数(义慢侮人),躲到山上去了。
吕释之一脸茫然,不是说保太子么?怎么扯到商山四皓了?
张良切入正题:在我看来,皇帝刘邦没请出商山四皓,是因为价钱没有出到位。只要太子舍得花大把聘金,亲自写一封言语谦恭的聘书,安排豪华专车去接,让能言善辩的人去请,四个老家伙保管来得比谁都快。(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
商山四皓来了之后,让他们继续发挥特长,啥都别干,天天跟着太子刘盈后面就行。只要被皇帝看到,这事就算妥了,刘盈的太子之位必无人撼动。
这也行?试试吧!充满疑惑的后系依计而行。
不久后,奇异的场景出现了,人家官员出门,后面总跟着秘书随从,太子刘盈只要出门,后面总跟着四个须发皆白、道貌岸然、一言不发的老家伙。
这情形终于被皇帝刘邦看到。
刘邦也深感困惑,找人打听:天天跟在太子后面的那四个老家伙算是干嘛滴?
回答:这就是传说中的商山四皓。刘邦大惊,自此打消更换接班人的念头。
如果说刘邦尊重或是怕了这四个老头,那是扯淡。从种种迹象表明,刘邦连他的亲爹刘执嘉老汉都满不在乎。
刘邦被震撼的原因是,他突然发现,太子刘盈羽翼已成,他的号召力已能遍及化外野老,如果废除太子,必将引起民心的极大动荡,影响帝国根基。
刘邦毕竟是个明智的人,老实孩子刘盈看来也还有一套。
好了,刘盈小子,好好干,继续准备接班吧!
现在轮到戚姬哭泣了。
如果说以前的哭泣是向皇帝老公施加压力的战术手段,那么现在就是真正地为自己和儿子的前途、命运担忧。
和后系已经彻底翻脸,自己的儿子刘如意在太子的岗位竞争中败下阵来,老家伙虽说现在身强体壮,能吃能睡,毕竟是五十九岁的人了,万一哪天伸了腿,毒如蛇蝎的吕雉和凶如虎狼的吕泽、吕释之兄妹还不活剥了孤儿寡母?
这也是刘邦的担忧。
有人向刘邦提出建议:让刘如意回到赵国封国,给赵国派去一位德高望众、并且为后系所尊重、畏惧的强有力的宰相,当可保护刘如意安全。
这人接着说,环视朝廷,能够符合条件的人选只有一人:最高检察长(御史大夫)大夫周昌。
刘邦认为这办法可行,当即采纳。
提出建议的人是赵尧,时任副检察长(符玺御史)。
赵尧似乎是一片忠心为皇帝刘邦分忧。
其实不然,赵尧现在是周昌的副职,他惦记周昌的御史大夫职务已经很久了。可从副职到正职是多么难以逾越的鸿沟啊!
果然,周昌在稍后调任赵国宰相后,赵尧因为献计有功,顺理成章地接替周昌,升任御史大夫。
为君分忧只是表象,个人利益才是核心。
赵尧是个心机极深的官场人物。
据说,早在当初,就有一位赵国县令(方与公)曾经提醒过周昌,要格外小心赵尧,此人虽然年轻,但是鬼点子很多,可能会阴掉你而坐你的位子。(赵尧年虽少,然奇才也,君必异之,是且代君之位。)
周昌哈哈一笑,没往心里去,赵尧小娃儿一个,写写调研文章、当秘书或是一把好手,哪有能力位列三公?(尧年少,刀笔吏耳,何能至是乎!)
周昌真是个厚道人。
顺便多说一句,赵尧太过急功近利,终至百密一疏。他向刘邦提出保全赵如意的建议,等于自己走到了后系的对立面,后来后系当权,排挤异己,赵尧随即受到清算,被踢下高位。
刘邦接下来找周昌谈话。
周昌很是委屈:俺从造反就一直跟着你,难道现在你看我不顺眼,要把我踢到基层去了吗?(臣初起从陛下,陛下独奈何中道而弃之于诸侯乎?)
刘邦拉着周昌的手,推心置腹,带着歉意地委托:我知道由中央三公降任封国宰相是对不起你,但我忧虑死后没人保全如意娃儿,这任务看来只有你能担当,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周昌还能说啥?
周结巴唯有期期奉诏,期期不负陛下所托罢了!
刘邦其实心里清楚,如此并非万全之策。
周昌这人,忠诚度是高的,原则性是有的,灵活性是差的,其能力难以应对将来可能出现的形势变化;此外,封国宰相是由中央任命,自然听中央政府的,现在刘邦是皇帝,一切好说,一旦刘邦蹬腿,新的权力核心要收拾刘如意,周昌固然强势,胳膊拧得过大腿乎?
固然清楚,皇帝刘邦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戚姬、如意,形势比人强,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死之后,你们的命运,全凭造化,大家各安天命吧!
背叛
刘邦确实是极喜爱三儿子刘如意。
考虑到赵国靠近边界,时有匈奴袭扰,又有原赵国赵利等人统帅的反政府部队,武装斗争形势比较复杂,文官出身的周昌怕会应付不来。刘邦又给赵国派去了另一位相国,陈豨。
陈相国常驻代郡(河北省蔚县)主抓封国军事,主要职责是代表中央,管理赵国和代郡的边防军。
陈豨,宛朐(山东省荷泽县西南)人,前些日子曾和刘邦一道征韩王信,征匈奴,屡有战功,现被封阳夏侯。
重用陈豨是刘邦长期考察的结果,在刘邦的心中,陈豨和周昌一样,政治素质过硬,值得信赖。
陈豨上任赴边前,照例是要和国都的老领导、老同事们一一辞行的:感谢大家长期以来对兄弟的关心栽培,兄弟今将远行,希望朝中诸公继续关照,欢迎到代郡检查指导云云。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就是其中的一次辞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陈豨这天拜访的是一个传奇人物,淮阴侯韩信。
韩信是开国功臣,他创造的经典战例为人所津津乐道,他是全国军人的偶像,作为军方人物,陈豨在外出带兵前向韩信请教方略也算应有之义,大概也有当下追星族找刘德华签名的意思。
看着当年的小角色现在也已封侯,手握重兵,独当一面,自己却在家赋闲,成了板凳队员,郁闷的韩信深感命运不公,刘邦太不厚道。
客套话说完,韩信大概觉得陈豨礼数周全,没忘记自己这个过气将星,他决定和陈豨掏心窝子。
两人屏退左右,就在韩信家的后院进行深入密谈,韩信突然仰天长叹,拿言语挑动陈豨。
你即将远去边境,统率全国最精锐的野战部队,由此可见皇帝对你的信任。然而你远离中枢后,必会有人在皇帝面前说你坏话,第一次,刘邦不会相信;第二次刘邦会起疑心;第三次呢?他一定会发雷霆之怒,认为你背叛了他的信任,必定亲自去讨伐你。
陈豨请教对策。
韩信拉着陈豨的手,目视陈豨:如果你在外面造反,我就在帝国中枢发动,与你呼应,天下就在你我手中。
造反就这么容易。
当初,韩信平定齐国时,手握重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时,他没有想过造刘邦的反;后来韩信被封楚王,雄踞一方,造反的本钱也算充足,他依旧没有反意;现在,他被贬淮阴侯,羁留长安,无权无兵,造反的念头反而无比强烈起来。
似乎韩信总在错误的时候做出错误的选择。
其实未必。宋代学者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有《汉祖三诈》一节。洪教授(洪迈曾任福州教授,这称呼比较拉风)认为,韩信本来是个对领导忠诚的好同志,是刘邦先后三次对韩信使诈(第一次是韩信平定赵国后,刘邦突然夺了韩信的印;第二次是平定项羽后,刘邦再次夺印悔约,改封韩信为楚王;第三次刘邦伪游云梦,捉拿韩信,把他由楚王降为淮阴侯),生生把韩信逼出了反心。
刘邦,不能怪我,我有大功于你,你却屡次对我不起,逼我走到这步!
韩信认为,陈豨的精兵,是可以借助的造反资源。
韩信说完了,按照程序,应该陈豨表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