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唐家茂电话,雪梅放下手里的工作,赶紧快步来到唐家茂办公室。站在唐家茂面前,雪梅心里打颤,因为在刘万里和唐家茂之间,雪梅总想找一个中间地带,既不偏刘,也不向唐,只投靠真理和工作。如果非要雪梅选择,那么,雪梅选择偏向刘万里,防着唐家茂。因此,心里防着,每次雪梅出现在唐家茂面前都表现得非常矜持。唐家茂在雪梅心目中比刘万里还深沉,几乎没见过他的笑脸,雪梅心里发怵,比见着刘万里怵多了。她的年龄有时还无法承受坦然面对一个政敌而不心慌意乱。当唐家茂央她坐下时,雪梅才隔着巨大的办公桌坐在唐家茂的对面说:“唐市长有何指示?”
唐家茂这次破例,看着雪梅,眼睛里含着笑说:“没什么指示。丁市长,咱们共事有四年多了吧?”
雪梅没想到唐家茂问起这话,眨眼想了想说:“嗯,政府换届那年,你调来当代市长,人代会上去掉代字,我也有幸成为你的部下。真快哟,马上又要换届了。”
唐家茂双手抱头向后捋了几把:“快呀,刚到运河市来一头黑发,现在你看,要不是染发,都快成白头翁了。”
雪梅不会讨好,却也学会了恭维:“运河市这些年经历过多少事情啊,哪一件不让你去操心处理?我看唐市长跟四年前没什么变化,要是别人怕是早累趴下了。”
唐家茂纠正说:“哎,最操心的是刘书记,我只不过做点现成的具体事情,抓抓落实,累不到哪儿去。”
雪梅不知道唐家茂要把自己引向哪里,只好打住话头,等着唐家茂下达最新指示。
但唐家茂今天似乎没有什么要事,只是为召雪梅叙旧:“雪梅啊,你掏心窝子说,咱们搭班子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
雪梅一听这话心里就憋得慌,眼泪在眼眶里团团打转。这些年唐家茂对自己怎么样,唐家茂最清楚,自己也清楚。一次次刁难,雪梅左右为难。难道唐家茂还认为那是恩赐吗?一次次设陷阱,雪梅险些落难,难道唐家茂还认为那是营救吗?一次次冷漠,雪梅心灰意冷,难道唐家茂还认为那是热情吗?那份诬蔑雪梅和姐姐同床同侍刘万里的传单是不是你炮制的?尽管刘万里权衡利弊,不了了之了,但不管是谁炮制的,肯定与你唐家茂有关。丁家姐妹扛你下油锅了,你如此恶毒地陷害我们!那次王启明公司典礼不是你批示要我参加,我怎么会遭到刘万里对我政治信念的怀疑!最近这次“污染门”事件,虽然久拖不决,但早听说你唐家茂力主把黑锅扣在我雪梅头上!一桩桩,一件件,屎不拔撸不臭,想起来雪梅都伤心得想大哭一场,唐家茂居然还不吃盐提齁,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在雪梅面前要情表功。雪梅实在哭笑不得,但她说不上来违心的话,只轻描淡写地说:“不错啊!”
唐家茂轻轻点着头说:“嗯,有不错的评价我已经很满意了。不过,在我们共事期间,我唐家茂哪里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有伤害到你的地方,还请你多原谅。那些事情都是身不由己迫不得已的。”
雪梅低下头,一言不发。她想,唐家茂今天是怎么了?说这么多废话干吗?这哪像是在布置工作,分明是道别嘛!难道唐家茂止步市长,再也跨不上书记那半步官阶了吗?如果没有组织上透底露话,那么唐家茂为什么会如此消极?他的喽啰们可曾经扬言,唐家茂在年初时就接班当书记的呀!现在看来,大势已去,雪梅理解了古人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经典。但他何必要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来呢?
“其实雪梅啊,你当副市长可能还不理解我当市长的难处啊!你说我这些年市长当得窝囊不窝囊?我自己都感觉窝囊透顶。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不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还得捏鼻吃苦瓜去做,我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你们还可能发发牢骚。我呢?我这一肚子苦水呀,找谁诉说去?运河市哪个会理解我的苦衷?”唐家茂说着说着眼圈居然红了,鼻腔里呼呼流鼻涕,紧紧抿住嘴唇,强忍着没让眼泪夺眶而出。
雪梅心想,也有你哭鼻子的时候啊,还以为你阴损得没一点良心呢!雪梅的心有点软了。她发现,男人脆弱起来比女人还脆弱。唐家茂不是孤独痛苦到一定地步,不会向自己倾倒苦水的。但是,自己算是唐家茂的忠实倾听者吗?不是。她不愿接受一个曾经加害自己的人在即将离开时的信任,因为这种信任肯定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因此,雪梅说:“唐市长,你今天说多了。”
眼泪迅速从唐家茂的眼里倒流回去,恢复了原来的暗淡。唐家茂回过神来才言归正传:“雪梅,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几件事情的真相。一是那份诬蔑你姐妹俩的传单事情,案件早就有了结果,只是刘书记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听了难过。传单的背后黑手是王启明。”
“是他?”雪梅脱口而出,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诧和愤怒。其实用不着大惊小怪,在传单散发的当天雪荣就一口咬定是王启明干的,只是雪梅始终以为背后黑手是唐家茂自己。当她的惊讶正中唐家茂下怀时,便迅速平静下来,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唐家茂继续说:“不错,是王启明。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是他,但经过公安机关的缜密侦察,的确是王启明雇用一个小女孩散发了那些传单,诽谤谄害刘书记和你们。刘书记是运河市历史上最有能力的书记,你和你姐都是清清白白的。”
雪梅怎么听唐家茂都是在羞辱她和姐姐,这事越澄清越澄不清。男女那点事情,外人哪个能说得清楚。唐家茂当着雪梅的面罗列了许多证据,证明她和姐姐与刘万里清白无辜,但唯一不能排除同床共侍刘万里的嫌疑。因此,雪梅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打断唐家茂的话:“谢谢唐市长。”
唐家茂煞有介事地提醒雪梅:“王启明那个家伙今后要防着他。他就是一条疯狗,到处咬人,小心为妙。”
“谢谢唐市长。”雪梅无话可说,说什么都将越描越黑。
唐家茂又说:“二是最近‘污染门’事件,结果还没出来,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什么态度。我的态度就是,排污的主体是企业,责任主体当然也是企业,但有人抓住是你批示做的环评,你必须背起这个黑锅。我不赞成。”
雪梅知道唐家茂说的“有人”是指刘万里。但恰恰相反,据她此前了解,刘万里到处找理由帮助自己摆脱“污染门”干系,倒是唐家茂抓住雪梅批示不放,硬要把屎盆子扣在雪梅头上的。怎么现在倒变成唐家茂竭力为自己开脱,做起好人了?这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做法最令雪梅反感,雪梅更加感觉到唐家茂的可怕,根本不想再听到那些事情,只得不断重复那句话:“谢谢唐市长。”
唐家茂站起来送客时说:“哎,丁市长,你跟那个叫程进的副秘书长还有联系吧。最近我听人说到一个消息,不知真假,说程进是刘书记的表弟,你听说没有呀?”
准备向外走的雪梅又突然停下脚步,有点惊惶失措,背对着唐家茂回答:“噢,没有联系,也没有听说什么!”但是,雪梅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程进说话的口音很像刘万里,雪梅心里一直疑惑,但从未听说程进是刘万里的表弟。这次,唐家茂的提醒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无中生有。雪梅快站不住了,更不愿让唐家茂看到自己眼里闪动的泪水。
“噢,也许是有人嚼舌头,你别往心里去。”唐家茂说。
雪梅赶紧逃出唐家茂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雪梅思考唐家茂的话,她几次拿起电话想打给刘万里,求证一下,但都放下了。
夜深人静。雪梅还在和程进视屏聊天。
“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刘万里表弟?”雪梅一次次地逼问程进。
视屏里的程进脸上拧巴得夸张变形,终于承认:“是的,我是刘万里的表弟。”
雪梅手捂嘴巴正想打吹欠,却突然困意全消。她瞪大眼睛盯着电脑里的程进,恨不得把程进一把揪出电脑,猛抽他几个耳光。“我多少次问你,你为什么不承认?”
程进说:“刘万里不让我说。”
雪梅气急败坏,拍打着键盘:“你知道我最恨政治婚姻的。你为什么是刘万里表弟!你怎么可能是刘万里表弟!你骗我!你以为你是刘万里表弟,我就会爱你吗?我爱你,是因为你是刘万里表弟吗?不是。假如我早知道你是刘万里表弟,我根本不会理睬你。现在好了,你骗了我,我不会饶过你。我,我们分手吧!”
程进赶紧表白:“雪梅,我没那么想。不管我是不是刘万里的表弟,我是真心爱你的。假如我曾经因为想得到你的爱而隐瞒了与刘万里的关系,从而成为导致你要跟我分手的唯一理由的话,那么,我可以向你表示,不,我现在就向你发誓,别说刘万里是我表哥,即使是我父母,我也宣布跟他断绝关系,再不往来。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