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荣真的没有告诉陈利民,也没有捎上儿子陈列。因为她考虑,让陈利民参加这样的家宴,不是惹得家里人不痛快,就是又落些话柄给陈利民。平时不吵不闹没什么,一吵起架来就没好言了。说不定今晚宴会上的什么话头又能被陈利民用去攻讦污辱雪荣,不是没有先例。过去聚餐,陈利民吃完了嘴一抹走路,连一句人情话都不说。雪荣问他为什么。陈利民挑眼说:“你们当我是傻子,你家天天满汉全席吃到你家一分钱了,有什么人情话好说的!”听听,肉包子打狗,狗吃完了还摇摇尾巴哩,陈利民这种人连狗都不如。与其请陈利民,还不如喂狗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使雪荣强悍,从来没怕过谁,但该息事宁人的时候,也还是不想给别人落下许多话柄,以免变成伤害自己的利器。这一次,干脆连陈列一块都不通知算了。现在,丁楠一哀求,雪荣的心也软了。不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多吃几个龙虾,而是看着丁楠这没父亲的孩子可怜。她给陈列打手机。
没想到,陈列开始还犹犹豫豫的,但立马拒绝了妈妈,理由是要做作业。其实,雪荣听到手机里陈利民在一旁怂恿儿子的声音了。
但是,雪荣还是要面子,挂了手机后哄丁楠说:“陈列作业太多,来不了了。那盘龙虾你一人吃吧。”
丁楠还想说什么,雪荣脸朝着妹妹说:“我想去你办公室给你汇报一下招商引资项目环评,你看安排在什么时候?”
还没等雪梅想好时间,陆爱侠双手直摆,嘴让热饭烫着似的说:“别别别,别在这里谈工作。雪荣,我知道你是工作狂。你能不能挤点时间多顾顾家呀!”
雪荣撂下脸子:“妈,又怎么了?”
陆爱侠脸子一样撂下来:“还要我直说吗?你看你这家闹的,男人不听你的,怎么连儿子也不听你的了?工作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雪荣头一拧,不理妈妈了。
丁家母女命里相克似的,到一起没几句软和话说就会吵起来。丁家旺看不下去,起身走出门。雪梅劝妈妈少说几句,姐姐日子过得真不容易。环保局那么一大摊子,让个男人都顶不去,姐姐治理得井井有条。锥子不能两头快,姐姐又顾局里,又顾家,到底顾哪头是好呢?还是顾全大局重要吧。陆爱侠说好不许别人不开心的,首先自己惹事不开心了,听了雪梅的话,换个角度一想,也罢,有本事自己去显吧,过问不了那么多了。雪梅又跟姐姐说了几句,雪荣果真也就脸子变了回来。本来嘛,自家娘亲,有什么爬不过去的山呀。为了缓和气氛,雪梅拿起筷子说:“丁楠,喊你爷爷进来,咱们边吃边等着你妈吧。”
丁楠央求:“姑姑,还是等等妈妈吧。”
说着,王丽进屋了。
雪梅眼睛一亮,想说什么,没说出来。雪荣看一眼王丽就把目光移开了。陆爱侠刚看见王丽,心里咯吱一声,就跟针扎了似的疼起来,马上腰也折了似的弯腰低头。只有跟在王丽身后进屋的丁家旺笑哈哈的。
王丽今晚打扮得真漂亮,身材比过去苗条多了,描了眉,涂了唇,打了眼影,做了头。特别是王丽刚做过的头,黑色雕塑似的,大波浪涌到头顶上激起的朵朵浪花,晶莹剔透。进屋挨着丁楠坐下才说:“刚才做头来晚了。”然后发现问题似地问:“陈利民、陈列也还没到?”
雪荣说:“他们不来了,咱们吃咱们的。”
雪梅说:“妈,你说几句。”
坐在雪梅边上的陆爱侠端起酒杯说:“咱们家好久没聚了,我跟老丁商量好了,今后咱们每星期至少聚餐一次,由雪梅做东,由我埋单。王丽,雪荣,你们没意见吧?”
王丽不做声。
雪荣说:“妈的良苦用心我理解,但是,我估计我保证不了场场都到,我没特殊情况肯定参加。雪梅你能保证每周做东吗?”
“不敢保证,但妈有这份心意,咱们都要克服困难,争取参加。”雪梅暗指王丽也不要推托。
喝酒要有气氛。雪梅在官场上学会搅酒几招,全用上了,但是,还是喝不出气氛。喝闷酒,还不如不喝酒。雪梅既然坐在主人位置上,就有义务动员其他人喝酒。她带头敬过爸爸妈妈和嫂子姐姐,放下酒杯就动员丁楠:“去,端几杯给你爷爷喝,你讲一句祝福的话,你爷就喝一杯酒,直到你没词为止。”
丁楠本来就内向,肚子又没多少词,只说了健康长寿、万事如意、全家幸福就没有了。好不容易又憋出一句,工作顺利。丁家旺却说,你爷早退休了,没工作哪还有顺利不顺利的,不喝。这下就看丁楠的本事了,大家都看着丁楠笑,丁楠抓耳挠腮没词。王丽在一旁小声提醒:“祝你爷爷越活越年轻。”丁楠说:“对,祝我爷爷越活越年轻。”丁家旺高兴得合不拢嘴,把那杯酒喝了下去。丁楠刚要坐下,雪梅又有话:“丁楠,你敬过你爷,怎么不敬你奶呀!”于是,丁楠又敬陆爱侠。如此转下来,丁楠端酒敬了一圈。
在雪梅的鼓动下,这酒喝得畅快了。
这时,王丽端起酒杯站起来,嘴唇动了几动,眼泪泼泼地说:“爸,妈,雪清去世快三年了。你们一直拿我当闺女待,丁楠一直跟着你们生活,我一直记在心里。我非常感谢你们,我敬二老两杯酒,我先干为敬。”
陆爱侠和丁家旺都站了起来,心里酸酸的,但还是笑着喝下儿媳妇两杯敬酒。
王丽又端酒敬了雪梅、雪荣。敬完了居然还不坐下,一直那么站着,站到大家都看着她。
雪梅问:“嫂子,还有话要说吗?”
王丽抓起餐巾纸,擦了擦即将流下的鼻涕,然后说:“丁楠,你出去一下。我有话对你爷爷奶奶说。”
丁楠就出去了。
王丽还没说话,眼泪已经无声地流下来了。由于脸上化了妆,眼泪就在脸上挂不住,直接滚落到桌面上。“爸,妈,雪荣,雪梅,这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了。对不起,我想告诉你们,我找了个男朋友,但是,我会等到雪清过世三年后再结婚的。”
不伤心不掉泪,酒席上的气氛一下子冻僵了。王丽掉泪,别人心里也不好受,因此,各人都衔着两包眼泪低着头。
最难受的是陆爱侠,她一听王丽要结婚,魂都飞掉了。尽管她无数次地想到,王丽在外面跳舞练瑜珈,肯定是有了头绪了,但是,当王丽亲口把她的猜测变成事实时,她怎么也接受不了。她悲愤交加,一句话说不出来。
“哇——”
雪梅听到一声干号,赶紧抬起泪眼看看,原来是妈妈陆爱侠受不了刺激,忍不住大哭起来。但没等哭声响起,陆爱侠就捂起嘴跑了出去。
雪荣追出去找妈。
丁家旺也起身追了出去。
王丽依然站在那里默默流泪。
雪梅缓缓站了起来,眼睛红红的,寒着脸,把一只手搭在王丽的肩上说:“嫂子,我理解你,我支持你。”
王丽上去抓住雪梅的手说:“雪梅,有你支持,我就再向前走一步。”
雪荣当晚追上妈妈,直接招手打辆车把妈妈送回家,然后打电话让雪梅结账。
陆爱侠就是受不了,捶胸顿足地号着喊雪清的名字。要不是独种儿子撒手去了,她哪会受这个气呀!儿媳妇居然当面说要嫁人,让她这老脸往哪儿搁哟!雪荣好说歹说,陆爱侠就是不听,不仅不听,还冲着雪荣发火:“你为什么不劝王丽回头?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有丁楠陪着,还不行吗?没男人就不能过了?”
雪荣感觉妈妈越老越糊涂了,干脆瞎子放驴随它去,自己扭头就走掉了。在楼梯上迎面遇上手牵着丁楠回家的雪梅:“你劝劝妈妈,她听你的。”
雪梅答应了,开门进屋还听到妈妈在哭诉,转眼就听不到了。
有丁楠在,陆爱侠哪还敢责怪王丽?虽说丁楠是她孙子,但毕竟是王丽肚皮蹦出来的。奶奶亲,算什么亲?妈妈亲,才连着筋哩。丁楠毕竟越来越大了,陆爱侠就不能再在孙子面前总是说王丽的不是了。因此,她只蜷缩在沙发上哀声叹气,老泪纵横。
雪梅打发丁楠睡下,过来安抚妈妈:“妈,你别往心里去,王丽早晚会走出那一步,又何必在乎呢?我看她当咱们的面说出来,比藏着掖着、生米做成熟饭强多了。咱们家要是阻止人家改嫁,那才让人骂呢!”
其实雪荣劝妈妈时说的也是这份理,但陆爱侠就是听不进去。理谁不懂呀,但能抵得住心里不难受吗?而这话一从雪梅嘴里说出来,陆爱侠听着就顺耳、就信服、就没气了。主要还是雪梅的官大,陆爱侠听她的,渐渐平静下来了。
陆爱侠想把一盘散沙似的家人往一起揉,用雪梅这根钢圈给箍紧了,可没想到黄鼠狼没打着,反而惹了一身骚,给王丽抓住机会把长期埋在心底的话和盘托了出来,弄得丁家人心里灰不溜秋的。王丽改嫁的事只冒出个芽,下一步怎么走,丁家人没人愿意多问。既然天要下雨,就让它下吧,媳要嫁人,就给她嫁吧。但是,喜欢多事的陆爱侠心还攥在手心里放不下去。因为聚餐时大女儿雪荣别说令不动丈夫陈利民,居然连儿子陈列都令不动了。在外面风风光光、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人,怎么在家里说话放屁都不当呢?看来离婚也是早晚的事了。
不错,雪荣在爸妈和妹妹面前强装笑脸,其实肚子里咕咕往外冒烟。夫妻之间那点事,在小家里可以撕破脸皮,可以骂得八代祖宗翻身,但一走出家门,总得相互留点面子,架势撑起场子吧。可陈利民越来越不像话,硬生生不给雪荣面子。那天晚上从妈妈家回到自己家里,雪荣就把一肚子气撒向陈利民,但雪荣烧烧燎燎、摔摔掼掼一阵子,陈利民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不给雪荣接茬找话的机会,根本不睬雪荣。雪荣只好自我发泄一通完事。
时间还在流淌,生活还在继续,丁家各人在各人的角色里尽情地表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