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市人大常务副主任黎秋从市委办公楼出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感觉。是啊,船到码头车到站,退休,这是我们党干部人事制度的一项硬性规定,是每一个公职人员必须要经历的过程。黎秋在心里早就盘算着这一天,他感到很奇怪,以前自己牢牢地抓住权力不放手,恨不得在台上多干一天多呆一分钟也好,现在倒希望快点离开这个官场,离开这块是非之地。这个念头几年前就有了,以前不是很强烈,越到后来越强烈。究根溯源,这还是在滨江县任上落下的心病。
黎秋20岁参加工作,屈指算来已是四十个春秋。这四十年来,他从一个办事员升到正厅级干部,看似很顺很风光,但也是一路风雨江湖险恶,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伴随着每一次升迁,举报的信件就多一批,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名消防指战员,四处奔波“灭火”。渐渐地,他感到心力交瘁,在任期的最后一年,他甚至是掰着指头过日子,希望早一天淡出人们的视野。长期以来的政治经验告诉他,只要退下来即便历史上有些问题,也会既往不咎。中国人有恪守中庸之道的传统,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都下台了就放人一马,如果穷究不放那会被人骂作不地道。在黎秋看来,哪个官员屁股下面没有屎,“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既然如此,善待自己的前任及前前任就是善待自己,如今的官员精着呢,谁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主持谈话的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娄志明,市委书记、市人大主任高天宇参加了谈话。其实黎秋接到省委组织部的电话时,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一天距离他60岁生日还有二十来天,组织上是按公历计算,所以他还是到龄退休。早一天迟一天退下来对他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人大副主任这个职位相较于党委政府班子成员来说,也算是二线。民间有谚云:“党委决策,政府执行,人大举手,政协喝酒”。最近几年,人大作为权力机关在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活中作用越来越明显,黎秋也正是在这个位置上对滨江的遗留问题采取了“善后”措施,否则现在的他恐怕早已在高墙铁网之内了却残生了。
谈话的内容是程序性的,无外乎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安享晚年了,黎秋知道这就算对自己“盖棺定论”了,还好组织上对自己的工作是肯定的,现在自己总算“平安”地退下来了。他想如今飞机起飞上天算不得什么真本领,在“恶劣天气”条件下能够平安着陆才能证明飞行员的飞行技术。官场也是一样,当上官能够收到昧心钱算不得什么大本事,但把钱洗干净又不被别人抓住你的把柄才能说明你的真功夫。
黎秋颇为得意,平安着陆了。这么多年来他被称为官场“不倒翁”,是那种越举报越升官的典型。民间有人送他外号“泥鳅”,其意不言自明。黎秋心想这个人真聪明,法网纪纲只是网,是网就有网眼,只能网住那些呆头呆脑的蠢货,而泥鳅什么时候都能穿网而过。
车子驶出市委,黎秋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南江市的权力中心,顿时无限的感慨涌上心头。自己这一辈子都在追逐权力,真要做到无官一身轻,还没有修炼到那种淡定从容的境界。
“黎主任,回办公室吗?”司机小陈问道。
“不必了,送我回家。”黎秋早就做了退休的准备,办公室里除了公家配备的办公用品外,已没有私人任何东西,他就等着这一天到来将钥匙交出去就行。
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不允许多嘴,尤其是给黎秋这样的大领导开车,小陈默默地调转车头,驶向市人大机关宿舍。
在一幢两层小楼前,小陈停稳车,像往常一样拉开车门,黎秋从车内出来,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小陈说:“这是我办公室钥匙,你转交给机关事务处葛处长。”
小陈似乎明白了什么,答应一声走了。
黎秋开了门,进到屋内。屋里空荡荡的,老伴到国外去了,小保姆又请假回了老家。现在他孤身一人,感到无比的孤单,这是以前所没有过的。以前过惯了前呼后拥的生活,现在一下子清静了,反倒感觉十分的别扭。
“小涛,我想到滨江去一趟。”黎秋打给了自己的“干儿子”杨涛。
这个杨涛是滨江县长。此刻,他正和自己的小情人滨江电视台的首席美女主播常乐乐在南江商贸城购物。他一看电话是“干老子”打来的,慌忙接通,当得知黎秋要到滨江去时,连忙问道:“老领导,欢迎啊,玉顺同志知道么,要不要我通知他一下?”
杨涛知道但凡上级领导到一地去,如系公务,地方党政负责人都要到辖区边界迎接,现在各地都通高速公路了,基本上是到高速公路出站口迎接;如系私事,地方党政负责人也请示做好安排,这样既能显示对上级领导的尊重,更能借这个机会巴结领导。黎秋是市人大常务副主任,又是滨江前任县委书记,出于礼节,他来滨江现任县委书记张玉顺都是不能回避的。
“不要惊动他,我想和你们几个私下聚聚。”黎秋很了解这个张玉顺,他是省委办公厅下来的,曾经当过前任省委书记的秘书,学究气很浓,眼界也很高。自己当县委书记那会,这个张玉顺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和自己同过一段时间事,配合不是很默契。后来黎秋先后升任南江市委秘书长、副书记、市人大常务副主任,张玉顺也先后当选为滨江县长,后又升任南江市委常委、滨江县委书记。这家伙最近恐怕又要升迁,从省委组织部传出的内幕消息称他很快迁任南江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黎秋虽说做过他多年的上级领导,级别上也比他高,但水平却不一定高到哪里去。无论是学历、政策理论功底和出身,黎秋差得不在一个层面。但论社交人脉、政治手腕,张玉顺毕竟吃的盐少,在黎秋面前还算个“愣头青”。黎秋在滨江落下了一大堆“半拉子工程”,他的继任者胡清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都给后来主持滨江工作的张玉顺带来很大的困难。在处理“遗留问题”上,张玉顺虽说给了他黎秋面子没捅娄子,但意见也不小。黎秋知道张玉顺不是自己一条道上的人,对他也就敬而远之,只保持礼节性的交往。他知道此行一定要保密,一旦公开露面,即便张玉顺知道自己退了,拗于情面怎么着也要宴请一番,如果不接受就显得自己摆谱不识抬举,接受了影响更不好。滨江这个地方水有多深,黎秋是趟过的,差一点淹死。在滨江任上时,他时时感觉自己带着杨涛一班人驾驶着一艘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水面行驶,而那些风浪总是要掀翻他们的船。
杨涛一听这话,心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从黎秋平缓的语速和简短的话语中猜不透他要传达怎样的信息。跟黎秋共事多年,杨涛知道他话不多,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言多必失,官场上的人切忌话多,看来黎秋能混到今天的成就,口风紧也很关键。而自己是个暴躁脾气,有时候口无遮拦,为此他没少挨过黎秋批评。
“我现在就在市区,我去接您。”杨涛知道黎秋为私事去滨江时都让自己去接,这是对自己信任,否则依他的身份,到滨江去何须轻车简从。
黎秋平时让杨涛来接自己总是挑双休日,这次本不打算让杨涛来接,因为今天是工作日,没成想杨涛在市区,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再打电话让星云宾馆的老总刘广财来,他告诉杨涛直接到家里来。
半个小时后,杨涛开车来到了市人大机关宿舍。
黎秋收拾了两件洗换衣服,装进一只小皮箱。然后他坐在厅内看书,一边等着杨涛来。当听到汽车喇叭响时,黎秋打开门,看见杨涛和一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俊俏姑娘走了进来。
“干爸,您现在真是心如止水呀,这么短的时间还能读得进去书?”杨涛见黎秋手不释卷,开口赞道。
“说过你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改口不过来?”黎秋微笑着责怪道。
“这不是在家里嘛,在外面我是注意的,就是电话里我也按您说的叫,您可见我犯过一次错?”杨涛知道黎秋不让自己喊他“干爸”,不止一次地告诫说两人只要有“干父子”之实就行,不拘泥于那个礼节,官场上忌讳“山头主义”,就是防授人以柄。但大家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拉帮结派比任何时候都严重。杨涛记得看过一篇《你是谁的人》的文章,那文章上说:“你没有靠山,就没有人替你说话。找靠山花点‘糖弹’、‘肉弹’就行,但也要找对,站错队也不行。”自己这么年来就是扛对旗、站好队、跟对人,从默默无闻的小科员摇身一变成为大权在握的县长,这一切靠的是黎秋,没有这位“干老子”的鼎力相助,能有自己今天的幸福生活?杨涛逢年过节都是和黎秋一家在一起过,把自己的父母撇到了九霄云外。在杨涛眼里,“有奶就是娘”,这个社会要想当官,上司的脚气就得比自己亲人的死活更值得关心,上司家的宠物也应该比自己的儿女更值得爱抚。
“小涛,带了客人来怎么不介绍我认识?”黎秋从常乐乐进门时起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眼神里流露出惊讶、贪婪之情。他自觉有些失态,暗忖天南海北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现在独独为这女人着迷。黎秋这一生离不得女人,可又最不精通女人,虽说女人他确实见过不少,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是真心喜欢过他,眼里只是盯着他的权力和钞票。黎秋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是个农村妇女,结婚后不到五年就病故了。黎秋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女人,除了她粗手大脚会干农活被父母亲相中外,他看不出她有哪点好?结婚后没多久,黎秋就在那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运动”中青云直上,他很少回家,以至于跟她上床的机会都寥寥无几,因而也就无法完成播撒“革命后代”的光荣任务。后来那个女人在郁闷中生病死了,匆匆结束了她的“任期”。这对黎秋来说无异于是一件好事,如同现在人常说的“新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那时的黎秋自然理解不到这一层面,只是觉得省事不少。第二任妻子也就是现在的老伴是个京剧演员,那时可是县剧团的当家花旦,而黎秋是县革委会副主任,他扬言如果她不跟自己就抄她的家,这一吓唬果然见效,这女人跟了他还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可是黎秋嗜色成性,一旦她人老珠黄成了黄脸婆后就性趣黯淡,转而在外面寻花问柳,女人规劝多次无效也就听之任之。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黎秋在外面染了花柳病还传染了她,一气之下她再也没跟他同过房,前几年儿女在国外工作以后,她跟着儿女到国外生活去了。
杨涛见黎秋像色狼盯着猎物一样打量着常乐乐,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他知道黎秋尤其嗜好这一口,就有些后悔带常乐乐来。“干爸,这是乐乐,是滨江电视台的主播。”
常乐乐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黎主任,我叫常乐乐,能见到您这样的大领导是我的荣幸。”
黎秋连忙握住那伸过的手,他感觉那只手柔若无骨、滑如凝脂,心里一阵荡漾,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变,笑咪咪地说:“常乐乐,这个名字好,人也漂亮,恐怕是滨江电视台的金字招牌。”
常乐乐刚才不敢看黎秋,来的时候听杨涛说是到市领导家,没怎么经历过这种场合的她有些慌乱,现在两人面对面,就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只见他中等身材,头顶上有些“荒芜”,一双眼睛十分锐利,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肚皮,她想起媒体上曾有人描述说这是“FB”肚皮,意思是山珍海味搞大了这些官员的肚子。她暗中把这副肚皮与杨涛的作了一下比较,两人有些相近。其实这种肚皮已严重破坏了男人的体型,使得他们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蛤蟆”。
常乐乐虽说工作才一两年,但能够坐上女主播的位置自有她的过人之处,这小丫头脑筋特灵活,眼睛一眨就有主意,她见黎秋色迷迷地盯着自己,知道他不怀好意,便故意说:“乐乐学识有限,阅历肤浅,今后还请您多多指点。”
黎秋不仅手没有松开,眼睛也一直在常乐乐脸上。这女人的脸蛋看似瓜子型却又不似,确切地说是梨型,他脑海中浮现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薛宝钗的形象,那是他最喜欢的女人脸形。虽说一些选美的书中都介绍说美女的脸形是瓜子型,在这点上他保留意见不敢苟同。常乐乐眼睛是丹凤眼,鼻子高而挺,嘴唇很薄,上面涂了一层闪亮的粉红唇彩,说话的时候露出白玉堆砌般的牙齿。一颦一笑,情意绵绵;举手投足,风情万种。黎秋想这种女人根本不是凡人,而是随时要人命的妖精。太像了!黎秋神情有些恍惚,眼前的常乐乐太像一个人了,这个人不是薛宝钗,而是自己的妻子王小凤。王小凤年轻时候在剧团演戏,他就坐在台下,当他第一眼见到王小凤时,也是现在这副丢魂落魄的情形。
常乐乐轻轻抽动了一下手,黎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一边松开手说“应该的”,一边扭头对晾在一边许久的杨涛说:“小涛,你看常小姐像不像我们家黎敏?”
杨涛今年四十九岁,比王小凤只小四五岁,自然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当他第一次见到常乐乐时,就觉得这个人十分眼熟,后来仔细一想,原来她和王小凤年轻时很像,连忙问她父母姓甚名谁,生怕是王小凤背着黎秋在外面生的野种。常乐乐告诉他自己是重庆人,与滨江相隔千里,这下杨涛才放下心。黎敏长得像父亲黎秋,又矮又胖,跟常乐乐相差甚远,杨涛不明白黎秋明知这件事却故意这样问是何意图,只好顺着说:“是有点像,只不过常小姐个子高些长得秀气一点。”
黎秋高兴地说:“我说是吧,小常,合该我们有缘,你今后就做我的干女儿好了。我那双儿女丢下我到国外发展去了,在国内呢,小涛是我的干儿子,你是我的干女儿,我又儿女双全了。”
杨涛知道黎秋的狼子野心,他认常乐乐为干女儿还不是想接近她方便一点。电影电视里哪个干老子不对干女儿下“毒手”的。老家伙这些年经历的女人成千上万,身体咋还那么好呢?难道他能像传说中的那样“采阴补阳”?
常乐乐今年23岁,见这个跟自己爷爷一般大的老人让自己喊他“干爸”,这不岔了辈么?且不管这么多,自己倒要看看这老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她装作害羞地说:“黎主任,这不好吧,我家三代农民,哪敢高攀啊?”
黎秋见她这样说,愈加喜欢,责怪说:“农民怎么了?别瞧不起农民,这江山都是农民打下来的呢。实话跟你说,我就是农民,至少也是农民的儿子。我最恨那些还没过几天好日子的暴发户就忘记自己出身,冒充自己贵族。你想贵族是他那种土老冒三两天学得成的,人家西方也是三代才出一个贵族。”
杨涛知道黎秋这样说是意有所指,星云集团的刘广财最近又要结婚了,找了一个比他小20岁的美女硕士,而且还是个“海归”。这个女人嫌他土得掉渣,正在帮他学习西方贵族礼仪,目的是要去掉他的平民化,归根结底就是让他学会大把大把地花钱。“干爸,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黎秋说了句“等等”,然后去书房里拿出一个卷轴来,他对常乐乐说:“干女儿,初次见面,送幅画给你当见面礼,你打开看看吧。”
杨涛知道黎秋爱好书画,当人大常务副主任时还兼任南江书画院名誉院长,与一大批书画名家交往甚密。他帮常乐乐展开卷轴,只见一幅艳丽的《花开富贵》映入眼帘。画面中的牡丹厚重而富野性,盛开的花头在灿烂的春光中,壮美又坚实。主调是红色,用银箔衬在红色底下,使花头更亮丽,塑造旺盛的生命力。用笔松动自由,画面大气而富张力,实乃大家之作,及至看到题跋,才知是南江市书画院院长、当代工艺美术大师李秋石所作。他的画行内每尺六千,这幅卷轴至少也值二三万元。“乐乐,这是李大师真迹,还不快谢谢干爸!”
常乐乐只知画不错,也不知李大师何许人也,既然是黎秋送自己的定然差不到哪里去,现在杨涛让自己谢黎秋,连忙冲黎秋屈了屈身说:“谢谢干爸!”
黎秋心里高兴,有失又有得,上天让他失去权力的同时却在美色方面弥补他,忙说:“不用谢,你以后多陪干爸聊聊天就行,免得你干爸孤单。小涛,咱们动身吧,刘广财等急了又会说我这老头人性子慢,其实性子慢有什么不好,干什么事都得考虑周全,所谓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