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兰已经看出世龙、世凤心里不高兴了,急忙扯了世普的衣服一下,说:“你话哪里那么多?这样多的菜都塞不住你的嘴巴呀?”又对世龙、世凤说,“大哥二哥你们千万莫跟他一般见识,啊,他那嘴巴在学生面前是说惯了的!”端阳也看出世普醉了,又急忙对世普说:“对对对,老叔说得完全对,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习要落后,我们一定记住老叔的话,从今以后也要关心国家大事!”说着,又对中华、长安、兴成等眨眼,中华、长安、兴成会意,急忙也端了酒杯站起来,一齐对世普表态说:“怎么不是呢,我们以后也要关心国家大事!来,老叔,喝了最后一杯!”
世普这天晚上睡了一个十分安稳的觉,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梦也没有做一个。起床到阶沿上一看,地上下了一点明霜,外面地里的菜叶上像撒了薄薄的一层盐粒。旁边竹林里,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佳桂拿了一根响篙儿在地上敲得哗哗直响,把院子里的鸡往外面赶去。佳桂今天又换了一身衣服,穿得比昨天漂亮一些。世普一见,就对佳桂说:“你赶那些鸡做啥?”佳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它们又拉满院子的屎,难得收拾。”世普说:“怕啥,鸡又不是人!”佳桂乜斜了世普一眼,说:“哥哥昨晚上睡得惯乡下的床不?”世普说:“昨晚上是我睡得最好的一晚上,乡下又清静,空气又新鲜,怎么会睡不惯?”
正说着,端阳来了。世普以为端阳又是来叫他吃饭的,就说:“端阳,你娃儿硬是要老叔吃了你那一顿才放心呀?清早八晨地就赶来了!”端阳嘻嘻地笑着说:“那就看老叔给不给我面子了!”世普说:“说起面子,昨天就是给了中华的面子我才喝醉了。你兰婶说我醉了乱说,你说说我说了些啥子酒话?”端阳急忙说:“老叔说啥酒话了?我在席上怎么没有听见?”贺世普说:“你娃儿莫在我面前来扯谎捏白的,我说了就说了。你要不说,老叔今天就不给你面子了!”
端阳一听这话,就有些迟疑了,可过了一会儿还是说:“没有,老叔昨晚上本来就没有喝醉,怎么会说酒话?”世普这才露出了放心的样子,却说:“没有说酒话也不行!明给你说吧,今天我哪里都不去了,就叫你佳桂婶给我煮点红苕稀饭。我好久没有吃过红苕稀饭了!”端阳说:“老叔想吃红苕稀饭,难道侄儿家煮不出来?”说完又说,“老叔要吃红苕稀饭还不容易?只要你愿意吃,顿顿都有你吃的!”
说完这话,端阳才扯过一条板凳在世普对面坐下来,显出一副庄重和严肃的样子对世普说:“老叔,我睁开眼睛就赶来是有一件事求你!昨晚上我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想,这事只有老叔才顶用!”世普见端阳语气十分认真,也有些糊涂了,便问:“啥我才顶用?”端阳说:“老叔你先答应了我,我才说。要是你不答应,我说了,不是不给侄儿面子吗?”世普说:“你说都没有给我说,我答应你什么?”又说,“你要是叫老叔去给你杀人,难道老叔也答应你?”
端阳听了这话,又立即说:“我怎么会叫老叔去杀人呢?这事绝对是好事,虽然对老叔你个人可能要作一些牺牲,但对全村一千多村民来说,肯定是好事,所以你先要答应我!”世普听罢,想了一想就对端阳说:“我虽然在外面这么多年,但也是吃贺家湾的红苕疙瘩、喝贺家湾的井水长大的,只要对全村一千多村民有好处,我当然会答应你!不过你娃儿有啥就说啥,莫在我面前耍小伎俩了!”端阳听了这话,一下高兴起来,这才竹筒倒豆子,哗哗地全倒了出来,说:“老叔现在退了休,在城里也没啥事干了,我们想请老叔回贺家湾来住!”
世普听见这话吃了一惊,急忙问:“怎么想起要我回老家来住?”端阳说:“我昨天就看出来了,老叔心里其实是怀念老家的!更重要的是,我昨天也给老叔说了,现在上面强调维稳,强调得很严。前个时候乡上组织我们这些村干部,到外地学习抓矛盾纠纷调解工作的经验,发现那些地方就是把一些德高望重的退休干部请回老家,组成村里的退休老年人协会,利用他们的威信来调解村里矛盾纠纷和开展公益活动的。你看看,贺中华和贺长安两家的纠纷我调解了大半年,路跑大了,嘴巴磨起了果子泡,他们一点也不理睬我。可昨天老叔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的纠纷给摆平了!所以我说老叔是啥子水平?那可是飞机上挂茶瓶——高水瓶(平)!老叔随便拿张纸画个人脑壳,都比我面子大!因此昨晚上我想了一夜,想请老叔回到老家来……”
世普听到这里,心里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却故意板起脸,打断了端阳的话说:“你娃儿还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跟你说,给我戴高帽子,老叔老都老了,还有啥子水平?昨天那事是算我运气好,瞎猫碰到死耗子,两个家伙听了我的,算不得有啥本事!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为好!”端阳一听世普的语气,就明白世普已经有那份心思了,但他没有点穿,而是继续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对世普说:“真的,老叔,我们村里还有郑立德、贺东川、贺大成等几个住在家里的退休干部,我那时就想把他们都组织起来……”世普一听这话,就马上盯住端阳问:“那你怎么不组织呢?”端阳道:“老叔,你是晓得的,你看他们哪一个有老叔这样高的水平?”说完又接作说,“现在就差老叔来领头!只要老叔答应我,这事就成了!”世普没有立即答应端阳,却把话题转到了一边,说:“我虽然退了休,但你说的组织退休老年协会,我也是听说了的,县上还发了文要加以推广!可我出去这么多年了,农村究竟有些啥纠纷也不晓得了!我难道回来瞎子摸象呀!”
端阳听世普如此说,便道:“哎呀,老叔,农村不像城里,事情可多了,动不动就要争吵或打架。田地到户时,我虽然还小,可那些扯皮的事还是晓得一些。那时主要是经济合作和为争地扯皮,比如两三户人家合喂一头牛,哪家把牛养好了,哪家偷了懒,没有让牛吃饱,为哪家犁地时犁过了边界,哪家的南瓜藤又爬到我的地里来了,哪家栽的树影响了我的庄稼……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东家吵一架,明天西家又打了一架……过了一些年后,这样的纠纷少了。为啥少了?不是大家的觉悟提高了,而是因为这时种庄稼不合算了。大块大块的土地都荒在那里,好地都种不过来,哪个那样倒霉还去争边边角角?兴成把施耕机引进湾里以后,牛也基本不养了,当然也就再没有因为牛吵架的事了。至于哪个的树影响了庄稼的事,更莫得人那么小见八识的了!但这个时候,大家手里都有几个钱了,都争着建房,为屋基,为院墙,为房屋的高低、朝向,为进出的道路……这些纠纷又多了。湾里一半以上修新房子的人,都要和别人吵架打架……”世普听端阳说得井井有条,分析得也很透彻,心里十分高兴,觉得这娃到底有文化,看问题全面,便像有意考他一考似的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问的是现在而今眼目下,湾里有哪些纠纷?”
端阳见问,稍为思索了一下,才看着世普说:“最近这几年间,我也不想在老叔面前说假话,实事求是地说,各种纠纷是比过去少了一些。少的原因,正如昨晚上老叔在贺中华桌子上看见的,大家的生活提高了,管它七大碗、八大碗都端得出来,不再像过去那样槽里无食猪拱猪,丁点儿利益都斤斤计较!再一个呢,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挣现钱了,留在村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平时一收活路就关门各过各的日子。湾里串门的少了,说闲话的人也少了。这人只要一关起门过日子,都是只管自己门前雪,休管别人瓦上霜,还和哪个吵架……”世普听到这里,觉得有道理,可心里又疑惑了,马上又道:“照你这么说,村里就不该有纠纷了,可还成立矛盾纠纷调解小组干啥?”
端阳笑了一笑,立即道:“老叔到底没在村里住,还不晓得村里的具体情况!这农村的事,往往是按住葫芦浮起瓢,这边生了肌,那儿又开了口!家庭外边的纠纷少了,家庭内部的纠纷却一下翘了起来。而且这纠纷比过去那些纠纷更不好解决,老叔你是晓得古代有一句话,叫作‘家贫出孝子’。古人大概都经历过这方面的事,所以才这么说。现在生活好了,家家都有吃有喝了,因此也就出不了孝子,出的都是不养老年人的不肖之子!所以现在农村的纠纷,大多是不养老年人的纠纷。围绕养老年人,不但父子闹成仇人,婆媳闹成冤家,就是兄弟、妯娌也闹得反了目!而且这类纠纷都属于家务事,俗话说清官都难断家务事,解决起来那才是伤脑筋得很呢!当然还有一些事,是你想也想不到的,说发生就发生了。一发生,像我们这些跑田坎的干部,就要马上去灭火。灭迟了一旦出了事,上头追究下来,还不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世普听完端阳一番话,想了一会儿,才说:“你说得都对,农村的事本来就复杂嘛!可是我回来也不一定就像你说的那样顶用。到时候如果我同样搁不平,反倒影响了你。”端阳一听,又立即说:“如果连老叔都搁不平,世界上怕没有人能够搁平了!”说完不等世普答话,又说,“老叔,你回来住起多舒服!也学学陶渊明,反正房子也是现成的,搭上锅儿就可以烧火,既不缺柴又不缺水。要是缺啥子,你老人家一句话,我们当晚辈的就给你跑路,保证随叫随到!佳兰婶那点田地,你们想种就种,只当锻炼身体,耕种收获这些费力的事不用你们动手,我自会安排!你们在房前屋后种点蔬菜,绝对的绿色食品,城里想买还买不到。喂几只鸡,天天都有土鸡蛋吃!在湾里都是熟人熟脸,你想到哪家串门,就到哪家串门,想和哪个摆龙门阵就和哪个摆龙门阵!照我说呀,老叔,你回到农村,保证身体都要比在城里硬朗得多,老都要老得慢些!”世普一听这话,像是被端阳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说:“你娃给你老叔上起粉汤来了。老叔可是油黑人不受粉哟!我月亮坝坝里耍刀——给你明砍(侃)吧,老叔回不回来,那还要看一看!不过呢,你兰婶老是嫌在城里住不惯,哪时就想回来住了!”
端阳一听这话,明白世普的意思了,于是也便笑着说:“那就看老叔对兰婶有莫得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