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端阳又对贺贤明、贺通良几个人说:“你们几个马上上山砍柏树丫和竹子回来搭灵堂,今晚上务必搭好!”旁边有人听了这话就说:“搭灵堂忙啥?佳桂咽气这样久了,还没给她抹汗、更衣和开路。不开路她的灵魂就上不了天,快叫凤山来给她开路比搭灵堂重要!”端阳听了这话,便说:“这点不用你们担心,我安排完了亲自去请凤山叔,搭灵堂也很重要,要不明天佳兰婶娘屋人来了,看见灵堂都没搭起,那还不出事呀!”贤明、通良一听这话确实在理,便说:“那是,你放心,我们马上就搭!”接下来,端阳又一一指派人员,谁谁明天一早就去九岭冈买棺材,棺材要大,因为佳桂的尸体早已僵硬,现在已没法把她扭曲的手脚和身子拉伸了;谁谁明天天一亮就到城里的“巫记丧行”给佳桂买现成的全套老衣。衣服买单不买双,最好买五件或七件;谁谁又上街去买酒割肉,准备开丧饭;谁谁负责灶屋里的一套活儿,谁谁负责借桌子板凳……一一支派完毕以后,端阳才又大声说:“没有支派到的人,你们就见机行事,哪儿需要人干活了,就自觉地去干,不要等哪个再来支派了。另外,你们今天晚上回去给没来的人带个信,明天白天无论地里的活儿有多忙,都要把活儿搁下来这里帮忙!我们要让佳兰婶的娘屋人看看,贺家湾是讲仁义的,看他们还有啥话说?”众人听了都说:“就是就是,这时候不能打破篱笆让外人来钻!”端阳见众人纷纷答应,显出了高兴的样子,又说:“那就这样吧,有活儿的你们就去做,暂时没活儿的回家睡觉,明天一早再赶来!”众人听了端阳的话,果然各行其是,散开去了。
端阳安排完毕,又去安慰了世国一番,这才动身去请贺凤山来给佳桂开路和作请水等法事,让佳桂能顺顺利利地到达另一个世界。出得门来,果见雨后天晴,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月华似水,照着地面上一些低洼处的雨水如镜子一般。除了沟底小河还有流水的淙淙声以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大地宁静而深远,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十分清新的气息。端阳走过竹林的时候,身子不小心碰着了几根竹子,竹叶上的水珠一阵骤雨似的落到他身上,他感到了一阵凉爽。
走到凤山的院子边,凤山家那条黄狗一下窜出来,刚叫了一声,被端阳喝住了。黄狗听见是端阳的声音,不但不叫了,反而过来围着端阳又是摇头又是摆尾地献媚。端阳又吆喝了一声:“一边去!”黄狗没一边去,却欢跳着跑上了阶沿,将前爪搭在门上,一边抓一边从嘴里发出呜呜的喊声。端阳见这狗十分通人性,很高兴,也走上阶沿,在狗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黄狗放下前爪,退到了一边。端阳从门缝看进去,屋子里还透着灯光,知道凤山还没睡,便轻轻敲了几下门,又喊了两声:“凤山叔——”
喊声刚落,像是有人在门边等着一样,大门马上就开了。端阳一看正是凤山,便十分惊奇地问道:“凤山叔,都半夜过了,你还没睡呀?”凤山今年也是七十岁出头的人了,他觑着眼睛把端阳看了好一阵,才似乎认出来的样子,说:“我知道有人来叫我!”端阳说:“你怎么知道?”凤山一边把端阳往屋子里让,一边说:“这点都不知道,还怎么吃这碗饭?”接着又说,“今晚上从阴曹地府来的罡风邪气、小鬼恶煞,把贺家湾搅得鸡犬不宁,我作了半晚上的法术,才刚平息下去!”端阳每次走进凤山的屋子,瞧见屋子四壁上那些阴阳八卦图、六十甲子表以及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符,看见正面神案上供的菩萨和那些作法用的工具,还有香炉里袅袅燃烧的香烛,都会产生一种阴风扑来的感觉。此时听了凤山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便问:“你能掐会算,算出湾里出啥大事没有?”
凤山听了这话,便马上接口说:“世国老弟的女人贾佳桂走了!”端阳听了后又是一个哆嗦,说:“你是已经听别人告诉了你的!”凤山忙说:“我眼睛不方便了,很少出门,有哪个来告诉我?我是算出来的!实话跟你说吧,晚上吃完饭,我观天象,就看见世国老弟房子上空被阴曹地府的罡风邪气所笼罩,便晓得世国老弟屋里有凶险之事发生。我掐指一算,这凶险之事不是发生在世国老弟身上,而是发生在他女人身上。”端阳被他说得头奓一奓一乍的,又问:“你既然晓得他家里要出凶险之事,为啥不去告诉他们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凤山听了一边摇头,一边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说:“此是天意,我岂能泄露天机?”
端阳听得头皮发麻,过了半天才说:“好了,凤山叔,你既然晓得佳桂已经死了,我就不绕弯子了。我现在就是来请你去给她开路作法事的!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点,就是要你把死人出门的日子看得越近越好,最好在明天中午等她娘屋人来看了以后就马上抬上山安葬了!”凤山一听,急忙说:“不行不行,我刚才已经查看了日子,明天不能动土,最少也要等三天才有出门的日子!”端阳一听这话,便生气地叫了起来:“你说啥?等三天,那不再出一件大事才怪!”说完见自己语气生硬了些,吞了一口口水后才又说,“凤山叔,你是晓得的,我们乡下人常说入土为安,只要死人一埋进土里,无论是佳桂的娘家人还是其他啥人,都不会再把死者掏出来了!所以尸体一埋,即使佳桂的娘屋人再怎么闹,也掀不起大浪了。如果尸体不埋,按你说的还要等三天才有日子,那佳桂娘家人如果来闹,你说会不会再闹出更大的事端来?”
凤山听了端阳的话,半天才说:“可通书上却是这样规定的,我有啥法?”端阳看着凤山,正色说:“啥事都有例外,难道这事就不能变通一下?佳桂婶是凶死鬼,不尽快把她送上山埋了,不怕她的魂魄在湾里作怪?”凤山说:“人都是有一定的,该怎么死就怎么死,怕她魂魄作啥怪?”端阳听了这话,有些生气了,说:“啥一定一定的?说透了,你这一套不就是骗人的把戏吗?就说你们看风水吧,连小娃儿都会唱:地理先生好使空,指南指北指西东,山川果有好风水,何不埋他老祖宗!你说这话有没有些道理?”凤山一听脸立即红了,嗫嚅地说:“这些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端阳放缓了语气,说:“这就对了,叔,信一半不信一半,看在哪种情况下。你老是晓得的,一般出了这种事,都是就活人不就死人。佳桂死得确实有点冤,但再冤也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下去。若不立即把死人埋了,佳桂的娘家人便会今天这儿不对,明天那儿不对,天天惹是生非,闹得湾里不安生不说,如果世国想不通,也去吃了毒药怎么办?哪头重哪头轻,叔几十岁的人了难道还掐算不出来?”凤山听了这话,终于有些妥协了,说:“你这样说倒有一些道理!那好,我眼睛不好使了,看不清小字,等会儿我叫上来福,去把他们家里所有人的八字合了以后,再叫年轻人好好掐算掐算!”说完又说,“年轻人眼睛好使些!”
端阳听了凤山这话便笑了,说:“这就好了,叔,那你就叫上来福哥快去吧!明天一早我就来听你的消息,你一早把坟地勘探好了以后,我马上就叫人去挖墓坑!”接着又说,“叔可要给佳桂婶把活儿做好,她确实是不该死的呢!”凤山说:“你放心吧,做手艺的人,还要图今后呢!”端阳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凤山一句:“叔眼睛不好,走路小心一点,啊!”说完就离开了凤山的家。
端阳忙了大半夜,很想睡觉,却知道现在还不是他能放心睡得下的时候。尽管他把能够想到的方方面面都作了安排,但是最大的考验不是在今天晚上,而是在明天白天佳桂娘屋人来了以后。他们会来多少人?来了后又会做出些什么过激行动?这一切他都不能预测,因而也不能把下一步防范的事安排得更加详细。如果他们只是来闹一闹,出一出心里的气,或者砸坏一些家具和东西,倒也罢了。家具坏了可以重新做,东西没了可以再买,他担心的是佳桂娘屋人会对世国报复。如果不把世国打伤,仅仅只是在世国身上打几下或抓几把,那也没什么要紧。他怕的是打架无好拳,他们又处在悲伤和气头上,要是把世国哪儿打残了,今后动弹不得,往大里说,这是他这个负有守土之责的小小村官所不愿看见的,往小里说,他也觉得会对不起世国。尽管世国常常打佳桂,那是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他心里实际是很爱佳桂的,更没想到要让佳桂死。世国如果让佳桂娘屋人打得丧失了劳动能力,贺宏、贺伟两个孩子谁来供养?时下乡村这一类事情,端阳实在听得和看得太多。正因为这样,乡村社会中才有了“就活人不就死人”的传统,不能说老祖宗立的这个规矩没有道理。因此,无论是从乡村传统出发还是出于一个村官现实的工作考虑,端阳都不得不尽量把明天的事安排布置好。他想只要把死人一埋,那么后面不论佳桂娘屋人提出什么要求,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有那份避重就轻、大事化小的能力。
这么一想,端阳的瞌睡也没有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发现月亮不知不觉下山去了,空中只剩下一天繁星,四周雄鸡的啼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他知道天不久就要亮了,于是便不再打算回家,就近到村委会办公室去眯一会儿,顺便等候贺宏、贺伟两兄弟。这样一想,端阳便拐上去学校的路。
到了村委会办公室,端阳掏出钥匙开了大门,打开灯,一看桌子上和椅子上满是老鼠屎,屋子里还弥漫着一种难闻的尿臊味。但端阳实在太困,已管不了那么多,只用手将桌上和椅子坐垫上的老鼠屎刨了刨,便将身子往自己平时坐着办公的椅子上一躺,脚跷在另一把椅子上,眯上眼便睡过去了。
这一觉好睡,直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端阳才醒来。醒来后端阳还觉得眼睛发黏,还想继续睡,可身子在椅子蜷了这样长的时间,腰椎和尾椎都有些不舒服,便站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又把手反过去捶打了腰椎和臀部一会儿,正想出去时,忽然听得院子里一阵摩托车响,便知道兴安已经把贺宏、贺伟兄弟接回来了。果然,他刚刚在椅子上坐定,兴安带着贺宏、贺伟上楼来了。
端阳一见贺宏、贺伟,便站起来迎过去,拉住两人的手笑着说:“摩托车把两位老弟屁股抖痛没有?”两兄弟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端阳,显然兴安遵照端阳的吩咐,没告诉他们家里发生的事,此时一脸的惶惑。贺伟毕竟年纪小一些,听了端阳的话就回答说:“没有,就是我们这条机耕道抖了一些!”贺宏却盯着端阳问:“端阳哥,我们家里究竟出了啥事?怎么把我们拉到这里来,不直接让我们回家里?”端阳把两兄弟拉到身边坐了下来,才说:“你们别忙,我自然要告诉你们!”说完又对兴安说,“你去把大门关了,插上插销!”兴安去关了大门,端阳这才回头对贺宏问:“贺宏你今年多大年龄了?”贺宏还是不理解地说:“十七岁了!”端阳又问贺伟。贺伟说:“十五岁!”端阳听了才说:“哦,都不小了,该懂事了,是不是?”贺宏没吭声,贺伟却朝端阳点了点头。端阳说:“好,你们既然知道自己该懂事了,那我就告诉你们!”说着紧紧看着两弟兄,然后才一字一句说,“昨天晚上,你们妈和你们爸吵了嘴,你们妈一时想不开,喝农药死了——”
端阳说完,屋子里一时死一般寂静,两弟兄先是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像两尊泥塑的菩萨一样一动不动。紧接着,两弟兄的睫毛开始抽动起来,跟着嘴唇、脸皮和身子就像风中的树叶一样抖动开了。只一瞬间的工夫,先是贺伟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妈——”接着就向外跑。过去拉门没拉开,端阳忙叫兴安:“抱住他!”兴安果然冲过去抱住了贺伟。这儿贺伟还在兴安的怀里挣扎,贺宏也像回过神的样子,一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边也要过去开门。端阳突然一拳擂在桌子上,冲贺宏大叫了一声:“贺宏你要干啥?你给我站住!”
贺宏被端阳的气势吓了一跳,果然身不由己地站了下来。端阳又急忙去把他拉了过来,放缓了语气说:“你是哥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是家里的主心骨了,怎么能像贺伟一样不冷静?”说着又过去帮着兴安把贺伟拉到自己身边,用命令的语气说,“贺伟你要像个男子汉,就把眼泪擦干净,听端阳哥哥跟你们说话!”贺伟果然鼻子耸了一下,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端阳见他两弟兄都慢慢止住了眼泪,才说:“你们妈妈去是去了,我们都感到很伤心!可是你们今后的路还很长,现在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你们外婆家的人明天来打来闹,如果只是把门呀啥的砸烂了还好,可是如果他们要报复你爸爸,把你爸爸哪儿打残废了,今后做不得活儿,你们两弟兄靠哪个来养?你们已经没有了妈妈,总不能也不要爸爸了吧?没人养你们,你们就只好到街上当流浪儿,晓不晓得?”
听了这话,贺宏毕竟大些,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一边哭,一边咬着嘴唇朝端阳点了点头。端阳又对贺伟问了一句:“贺宏晓得了,贺伟呢?”贺伟也像贺宏一样噙着泪水点了一下头。端阳见了便说,“既然你们明白,明天能救你爸爸的,就只有你两弟兄了!”两弟兄一听这话,又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泪眼蒙眬地看着端阳。端阳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办法,明天你外婆家的人如果要打你们爸爸,或砸你们家什么东西,你们别的人都可以不管,只去给你们舅或你们外婆跪下说:不要打我爸,不要砸我们东西,你们要是把我爸打坏了,我们就成孤儿了!如果他们还不听你们的,你们就抱住他们的腿不起来!你们听见了吗?”两个孩子愣了一会儿,终于又咬着嘴唇点了一下头。端阳一见,又伸出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说,“记住了就好!记住,不要怕,啊!”说完就又对兴安说,“把他们两个先送回去吧,我回去喝碗稀饭就来!”兴安听后,果然牵了贺宏贺伟两个孩子要往外面走。没想到贺宏走了两步却返回来,突然跪下朝端阳磕了一个头。端阳急忙叫道:“贺宏你这是干啥,啊?快起来,啊!”说着急忙将贺宏拉起来,过去打开大门,将小哥俩和兴安先送了出去,回来锁了大门,才朝家里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