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桂喝农药很突然。下午,佳桂还在往家里背小麦,麦捆压在她的背上像一座山。天气十分闷热,吃过午饭,太阳就钻进了云层里,偶尔从云缝里露出面孔,也像是害了贫血病般苍白着面孔,但人却热得要命,稍微做点什么,汗水便马上会顺着脸颊流下来。燕子和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翅膀几乎要贴到地面了。但平时十分活跃的麻雀却没见了身影,像是躲起来了的样子。所有的树木都直直地站着,枝叶纹丝不动。佳桂知道这样的天气是要下雨了,就急忙拿起镰刀,去长沙地割自己的小麦。那小麦早已经成熟,有些麦粒甚至都被太阳晒得爆出了麦壳。佳桂害怕这雨如果下久了,麦粒便会在麦穗上生秧。佳桂是一个心性很强的女人,现在很多人都不种那么多庄稼了,可她明知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忙不过来,但还是坚持把几个人的地都种着。一是因为她感到地荒起可惜,二是她的两个孩子还没成家,现在和以后读书需要花很多钱,别人都修了楼房,可他们家还是平房,加上现在什么物价都在涨,家里开支也大,如果只是靠世国一个人在外面挣钱,只能勉强维持眼下的花销,那贺宏贺伟以后读书的费用怎么办?楼房什么时候修得起来?所以,尽管贺宏贺伟和世国都一再对她说不要种那么多地了,但她还是不让一分地荒下来。不但如此,她还要养着一大群鸡,每年还要杀一头过年猪儿,农闲的时候,她还要种点菜到街上卖。贺家湾人在私下摆龙门阵时,都弄不明白她瘦小的身子里怎么能蕴藏那么大的精力?怀疑她前世就是一头牛,只有牛投的胎才是怎么累也累不垮。
佳桂背着背篼、拿着镰刀出门的时候,家里那只黑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面,鸡迈着碎步也跟在她后面,低飞的燕子、蜻蜓也跟着她。但走了一会儿,鸡们回去了,只剩下黑狗和盘桓在头顶的燕子和蜻蜓把她送到了地头。黑狗吐着舌头,在一棵桐树的浓荫下坐了下来,燕子和蜻蜓则继续贴着麦穗飞来飞去。这块麦地只有一亩多,如果世国在家里,两口子一下午轻轻松松就收完了,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又要割,又要捆,又要往家里背,要想收完实在够呛。出门时,她本想叫姐姐佳兰来帮帮忙,可一想到姐姐这么多年都没干过农活了,加上姐的年龄也大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自家山自家搬吧!
佳桂一到地头来不及多想,便下地了。割麦的活儿虽然不重,却十分累人。好在佳桂不怕吃苦,她弯下腰,撅起屁股,露出腰间一圈白皙的皮肤,左手捋住麦秆,右手挥舞镰刀,麦秆在她面前纷纷倒下,发出咔嚓咔嚓十分清晰悦耳的声音。闷热的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麦香味,终于有了一股风,从地边的桐树上刮来,地里的麦穗便如金色的波浪一般起伏。风虽然不大,但佳桂却感到了一阵凉爽。
正在这时,坐在桐树下的狗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十分怪异的叫声,紧接着,便一声连一声地拉长声音哭了起来,犹如一个女人伤心的哭叫。佳桂急忙拾起一块泥土朝黑狗扔去,并且骂道:“死瘟丧,你哭啥,啊?”泥块落到了黑狗身上,可狗并没有跑,还是昂首向天,和先前一样一声接一声地嚎哭。佳桂用镰刀砍下一股桐树丫,剔去上面的叶片,跑过去抽打了黑狗两下,一边打还一边说,“你哭啥?你再哭回头找人剐了你的皮!”那黑狗这才跑了。
黑狗走到远处,哭声仍没有停止,佳桂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但她顾不得去管狗了,又弯腰割起麦子来。割了几垄地时,天气凉爽一些了,这时佳兰才拿了一把镰刀走来。看见佳桂就说:“中午那样大的太阳你就出来了呀?”佳桂看见姐来了,眉梢眼角都立即露出笑来。她明知姐来也做不了什么,但俗话说得好,糠壳不肥田也松下脚,起码有一个说话的了,于是便笑着说:“我怕下雨呢!”佳兰说:“我刚才到你家去看,看见门锁着,便晓得你割麦来了!”佳桂明知故问:“姐,你来做什么?”佳兰看见佳桂一个人在地里割麦,便想起当年佳桂来帮自己收麦时的情景,一时百感交集,便说:“你一个人要割到好久?姐帮不到你其他的,来帮你割几把也少几把吧!”说着佳兰就蹲下了身子。
佳桂看见叮嘱说:“姐,你十多年没做过农活了,慢一点,不能累坏了自己!”佳兰捋住一把麦,一边割一边说:“姐晓得!”佳桂原先是屁股撅着的,现在见佳兰蹲下,为了不把姐拉下,便也蹲了下来,一边朝前移动,一边又对佳兰说:“姐,刚才我们家里那条黑狗,不晓得撞到了啥,像人一样拖声哑气地哭。”佳兰说:“我来的时候听到了,过去老年人都说乌鸦、狐狸和狗哭都要死人,这湾里不晓得要死哪个了?”佳桂说:“要说年龄,这湾里一要数世龙哥最大,二才是世凤哥,莫非他们……”佳兰急忙打断了她的话,说:“莫要乱说,世龙、世凤哥俩年龄虽然大了一些,可身体还那样硬朗,再活十来年都不会有问题的!”佳桂停了一下,突然叫了起来:“世国在外头,莫……”话没说完,急忙丢下镰刀用手捂住了嘴巴,脸也变得苍白起来。佳兰听了这话也吃了一惊,却回头盯着佳桂说:“你个死婆娘儿瞎说些啥?世国虽然在外头打工,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还不晓得注意安全?”接着又说,“阎王爷的事哪个晓得?死到哪个头上哪个就晓得了!”佳桂听了佳兰的话,果然不胡乱猜了,过了一会儿却笑了说:“死都死了,他又晓得个啥了?”佳兰一听这话也笑了,说:“就是,就是,你看我这个人说话也糊涂了!”
姐妹俩一边说闲话,一边朝前割去。佳兰果然久了没做农活,没一会儿手上便打起了几个血泡,佳桂见了,要佳兰不要再割了,佳兰没答应。佳桂便撩起自己的衣服,看里面的吊边破没有?如果破了,便撕下来缠住镰刀把。可是吊边没破,又去翻看裤兜,裤兜也完好无损。佳兰见了便说:“你不要找了,我这里有帕子!”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手绢来缠在了镰刀把上。佳桂说:“姐,你还在用帕子呀?”佳兰说:“他们年轻人用纸巾,揩一下嘴巴就扔一张纸,那多浪费,我还是用帕子!”说着话,姐妹俩又割了一阵,佳兰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太阳都偏西了,地里已摆了一地麦子,便说,“你不要割了,快去捆起往家里背吧!如果等会儿雨来了,你还会搞不赢!”佳桂一看,果然时间不早了,便说:“姐,你也不要割了,回去吧!”佳兰说:“你先去捆,等捆完了,你往家里背,我和你一起回去!”佳桂说:“姐,我一个人怎么捆?你来给我抱麦才行!”佳兰听了,觉得佳桂一个人确实不好捆,便站了起来,说:“那好吧!”
佳桂去背篼里拿来篾条铺在地上,姐妹俩一个从地上抱麦,一个扶住麦堆,开始捆起麦来。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地里割下的小麦都捆好了,佳兰数了数,一共十八捆。也就是说,佳桂需要往返十八次才能把地里的小麦背完。佳兰见了十分过意不去,说:“佳桂,姐年纪大了,加上肩膀又十多年没背过东西了,背麦姐就帮不上你的忙了,你快点往屋里背吧!”佳桂一边往背篼上放麦捆,一边说:“姐,没关系,到天黑时我能背完的!即使天黑背不完,晚上也有月亮,不要紧!”佳兰说:“今天是旧历二十四,月亮要下半夜才起得来,上半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怎么背?”说完又感叹了一声,“唉,要是世国在家里就好了!”说着,过去帮佳桂扶起背篼,姐妹俩一个背上负着重,一个空着手,往家里去了。
这天下午,佳桂一直背到人家都关门吃晚饭的时候,地里还剩下两捆麦子。就在地里还剩两捆麦子的时候,佳桂回家突然看见世国回来了。世国虽然是坐在那把凉椅上,但身子却是向前俯着,两只手在不断地揉搓跷在一根小板凳上的左脚脚踝,脸上呈现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但因为世国的脸是往下俯着,佳桂并没看见世国脸上的表情,相反,佳桂像是见了救星似的,马上说:“你回来了!长沙地还有两捆麦子,你去把它们挑回来吧!”听了这话,世国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有些没好气地说:“叫你莫种那么多地你偏要种,哪个给你挑?你自己要种自己就去背吧!”佳桂听了这话,一下子觉得十分委屈,便嘟哝着回答说:“我种那么多地难道是为我?”说完,见世国又俯下身子揉起脚踝来,便以为世国是走累了,于是又带点讥讽的语气说,“走这样一点路就把脚走痛了,你又不是哪里的大少爷!”世国听到这里,突然怒了,竟冲佳桂骂了起来:“龟婆娘,你晓得个球!”骂完,竟不再去理会佳桂,只顾揉搓自己的脚去了。佳桂听见世国骂,也没还嘴,只愤愤地盯了世国一会儿,然后又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说:“你不去挑算了嘛,还有两捆麦子看把我累不累得死?”可是走到院子边上,却又回头说,“你不去挑,那就在屋里烧火做夜饭嘛!你想吃稀饭,米在我们睡的那屋里的缸缸里,要吃面条,面条就在灶屋的柜子里,菜在案板底下,你自己洗!”说完就走了。
却说这天,世国在城里砌砖,心里觉得特别烦躁,好像是有什么大事一样令自己坐立不安,可仔细想想,又想不起什么事来。从进入“双抢”大忙以来,工地上就有不少人请假回去帮家里干农活。世国也想请假回去,可老板不肯答应。老板说:“你是砖工的头儿,你一走砖工不就散架了?”世国虽然没走,心里却是惦念着家里的活儿,惦念着佳桂的身体。他知道佳桂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但再要强,女人毕竟是女人,男人挑两捆小麦,甩脚甩手地就走了,女人却要背两趟,而且比男人费力得多。到中午时,世国发现自己的情绪愈发有些不安了,有几次砖刀竟然从手上掉了下来。他还是闹不清自己心里慌乱什么,到吃过午饭发现天色变了,这才明白自己心里烦躁的根源还是牵挂着家里的庄稼。他十天前回过一次家,那时长沙地、堰沟地的小麦还没怎么成熟,他就跟佳桂说过,等成熟后他回来和佳桂一起收割。现在又过了十天,那两块地里的小麦肯定熟透了,正等着他回去收割。再一看天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心里就更不安了,不行,我一定要回去!这样想着,吃过午饭又去向老板请假,老板自然还是不肯。世国东说西说,老板最后答应了世国今天下工以后可以回去一趟,最迟后天一定要回到工地。世国想有一天假也好,起码可以收回一块地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