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世普在家里耐心等待着县上的答复。可一连等了半个月,交上去的材料犹如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没有。村民又隔三岔五地来打听消息,世普就有些急了,便给信访办他的那个女学生廖主任打去一个电话,询问告状信的结果。女人在电话里声音悦耳地说:“贺校长,材料我按程序送给县长看了,县长在上面批了‘已阅’两个字,说干部问题属于县委管,让我把材料送给柴书记,我已经把材料送给了柴书记。”世普说:“怎么到现在还没结果?”女人说:“老师不会不知道一个县委书记有多忙吧?”世普说:“再不给答复,我可又要到你那儿去了!”女人说:“贺校长,这事何必再烦你老人家动步?你老人家可别再为这事东奔西跑的了,再耐心等几天,啊,我也为你催催,啊!”世普听了这话,也不好说什么,便有些生气地挂了电话。
这样又过了十来天,这时天气已由初春进入了仲春,太阳从擂鼓山方向升起时,就像一个要匆匆忙忙赶路的性急的汉子,一天比一天起得更早。可落下去的时候,却又变成一个慢腾腾的疲性子老头,一天比一天落得迟。白天的时间变得长了,气温也越变越高,一些年纪较轻的人已经脱了厚厚的、臃肿的冬装,穿上了薄薄的毛衣。可在干活的时候,头上仍不免冒着毛毛汗。桃李花自然是早已开过了,现在正是杏花盛开的时候,淡淡的粉白色花朵在阳光下摆动。山坡和草坪的青草,像是一层厚厚的绿毯。布谷鸟儿忍了一冬的歌喉,开始了性急的歌唱:“布谷!布谷!”在圆润、甜蜜的布谷鸟的催促声中,农人开始挽起裤腿下田了。
又是十多天没有消息,世普又给信访办的廖主任打电话催问,可廖主任仍是那几句话:“还没得到领导的任何批复,领导太忙了,请老校长耐心等一等。”世普听了这些话,已隐隐意识到事情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得到解决。可自己先前已经对全湾的村民说过了,这事县上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而村民又对他和他的话深信不疑。如果这事县上拖着不理或不能给村民一个圆满的交代,不等于是让他贺世普下不了台么?世普想到这儿,有些坐不住了,第二天一早连立德、东川、大成都没叫,自己一个人进城去了。
世普到了县城,仍是先往县信访办去。还没走进信访办的大门,就见院子里东一队、西一队坐满了上访的人,看样子像是一些下岗的工人,正在愤怒地说着什么。院子里还多了一些保安,把守在信访办接待室的门口。还有一些保安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地看着一些说话的人。世普走到接待室门口,守门的保安不认识他,把他拦住了,说:“干啥?干啥?有代表在里面就行了,不要进去了!”世普将保安推了一把,大声说:“我就是代表,我代表贺世普,你晓得不晓得贺世普这个人?”那保安见世普这个气势,知道不是一般的人,便放他进去了。进去一看,椭圆形桌子的正面,坐了信访办的五六个人,另一面则是十几个上访的代表,其中一人正一边挥舞着手,一边大声地控诉着什么。坐在信访办人员中间的廖主任一见世普,突然皱了皱眉头,一下站了起来,过来把世普拉到了一边,说:“贺校长,叫你老人家耐心等一等,你怎么又来了?”女人今天的头发不再是汉唐风韵似的盘花型了,而烫成了一种浪漫发波,十分随意和松散地披在肩头。虽是随意,却丝丝柔亮,卷度自然,是需要十分精湛的技巧方能做出这样迷人的发型的。世普一看她的发型,便揣度他这个学生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恐怕都花在头顶上了。不知是因为她今天脸上脂粉比上次擦得均匀了,还是因为她今天换了发型,世普觉得她看上去比上次漂亮多了。但世普没时间欣赏她的美丽,听了她的话便说:“还要让我等多长时间?我倒是想等,但我的耐心不想等了,今天就一定要讨个说法!”女人听了说:“实在对不起,贺校长,我今天没法分身,要不你还是先到会议室坐坐,等这儿完了以后我再来陪你!”世普听了这话,又朝屋子里看了一眼,想了想便说:“你忙你的,我出去转转,等你忙完了我再来。”女人听了就说:“那就怠慢老师了!”说着又回原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世普便也退了出来。
世普出来并没有去街上转。一个小县城,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哪条小巷道也都熟悉了,还有什么转的?他出来径直往县委去了。世普往县委去,是打算直接找柴书记,当面问他材料看过没有,对他和贺家湾人提出的几点要求究竟持什么态度。总之,世普今天是决计要讨个说法后才会回贺家湾的。县委离信访办并不远,几分钟时间,世普便来到了县委大门口。大门口站着两个保安,都穿着警察的制服,不知道的人一定会把他们当作警察。大门前面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来办事的人请下车”几个字。世普一看,就有些生起气来。来办事的人请下车,那领导就可以不下车?世普想起过去上十字街有块状元碑,状元碑旁边也立得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那时没有限定老百姓,却只限定了文武官员,可是今天却换过来了。世普想:“幸好我今天没有马也没有轿,如果有马有轿,我得把马轿放在外面了!”这么想着就想往里走,可刚动步,便被一个保安拦住了。那保安问:“请问你找哪个?”世普心里已经憋了一口气,听了保安的话,更觉得不好受,便立即瞪了眼,冲那保安大声说道:“我是本·拉登派来安定时炸弹的!”那保安一听愣了。这时,从旁边屋子里马上又走出一个像是保安头儿的人,瞧了世普一眼,正想发作,却突然想起来了,立即叫道:“啊,这不是贺校长吗?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请!你请!”说完又对世普媚笑着弯了一下腰说:“他才从外地招来,不认识贺校长,请贺校长不要生气,啊!”世普也没回答,只黑着脸走了进去。
走进去一看,院子里停满了一排排车,像是要把偌大一个院子都撑爆似的。世普这才明白保安为什么要在门口立那样一个牌子了!这些车当然不是外面的车,全是面前这座大楼里各部门和各位领导的车。院子的左边有一个台子,上面也生长着一棵黄葛树,树干大约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离树干一米左右,又分出两股枝丫各向两边旁逸出去,也是枝繁叶茂,浓荫蔽日。世普知道县政府的大院里也有这样一棵树,树龄在一两百年以上。县委大院这地方过去是一座巍峨庄严的教堂,世普在20世纪60年代还见过这座教堂,是哥特式建筑,共有两层,屋子的空间特别大,世普曾经进去过一次,他觉得那里面有种空阔阴暗的气氛,却不失美丽,也不失森严。在后来“横扫一切”的革命运动中,教堂被置换成现在的县委办公大楼。据说那棵黄葛树便是当时的洋教士栽的。
世普这样想着,便来到后面那座大楼底下。大楼最下面一层便是县委办公室各科室。世普来过这里多次,知道要见县委书记,需要秘书通报,便不假思索地朝秘书科走去。秘书科有一科、二科、三科,世普进的是二科。他刚进去,办公桌后面一个人便抬起头来。这人十分年轻,身材四四方方,胸脯宽宽大大,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快活而不失精明地闪烁着。他见了世普立即像见了亲人一样,马上兴奋地喊了一声:“贺校长!你怎么来了?”接着过来就拉住了世普的手。原来这人原是县中的一个青年教师,叫马全局,到县中来报到那天,别人把他名字听成了“马前卒”,从此大家都叫他“马前卒”。还是那年丁书记做县委书记时,一天丁书记到县中视察,临走时对世普说:“大校长呀,你这里有没有笔头子过得硬的人,你给我推荐一个,我那里差写材料的秀才呢!”世普一听这话,便不假思索地说:“有哇,我这里刚好有一个昨年才分来的年轻老师,是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的正宗科班,文字功夫不错!”丁书记听了,又笑着说:“那我挖走了你的千里马,你心里不疼呀?”世普素来爱惜人才,听了丁书记这话,便说:“这有啥?你丁大人要,我敢不给呀?”就这样,“马前卒”便到了县委办公室。几年下来,如今已混成了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当然,县委办公室一共有五个副主任,也算不了什么,但好歹已是副科级。过两年一出去,不是局长便是部长或主任。“马前卒”能有今天,在心里自是非常感谢世普。所以一见世普,便是十分的亲切。
世普在“马前卒”桌边的沙发上坐下后,便直言不讳地说:“我要见见柴书记,你给通报一下!”“马前卒”听后皱了一下眉,才说道:“柴书记昨天随市委市政府组织的招商引资团,到长三角和珠三角招商去了!”接着又问,“贺校长找柴书记有啥事?”世普本想对“马前卒”说一说他告状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有一点事问问他,他的电话变没有?”“马前卒”见世普不愿对他说,也不多问,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贺校长想给柴书记打电话?柴书记很忙,说不定这时正在开会,贺校长给他打电话他也可能不方便接听!”说完这话又停了一下,像是思考什么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刚才的话说:“贺校长想给柴书记打电话,还不如直接给他秘书打,这样还方便一些!”世普听了这话,便问他秘书的电话是多少,“马前卒”便把秘书的电话说了出来。
世普得了柴书记秘书的电话,却并不避讳,当着“马前卒”面就拨起那人的电话来。电话响了一阵,那边的人接听了,声音有些懒洋洋地问:“你是谁?”世普说:“我是贺世普!”那人似乎想了一会和才记起来的样子,口气变得热情了一些,说:“哦,是贺校长呀?久仰久仰!”客套完了才问,“贺校长有什么指示?”世普说:“柴书记有没有时间,我要跟他说几句话!”话音刚落,那人便在电话里说:“柴书记正在开会,贺校长有什么话,直接告诉我,我一定会转告给柴书记的!”世普听了这话,于是便说:“我和贺家湾几百村民有一封上访信,听信访办的同志说转到了他那里,你问问他看了没有?看了又是个什么态度?请他给我贺世普一个答复!”那边沉吟了半天,像是在考虑什么似的,过了一会才又用先前懒洋洋的口气,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这儿“马前卒”听了世普的话,觉得世普的话和说话的口气都有点刺耳,但怎么刺耳一时又说不清楚,反正从来没有人用这种口气对柴书记提过要求。他想提醒一下这位过去的老领导,但又有些不好开口,于是就干脆不说什么了。世普打完电话,心里像是好了一些。“马前卒”要留他坐坐,他谢绝了,从县委大院走了出来。
世普从县委大院出来后,又直接去了政府大院,他今天是决计要找到一个县上的领导要个说法。政府大院也和县委大院一样,里面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辆,显得十分拥挤和混乱。大门口的保安不盘问进入大院的人,却盘查想进入大院的车辆,凡不是大院内政府部门的车辆,一辆也不放入。政府大院是在过去的老县衙的地方重建的,正面和左面的高楼都是政府所属部门的办公楼,右边紧靠正面高楼的地方,另有一幢六层的小楼,精巧雅致,这便是县长办公楼。世普在大门口没遭到盘查,但到了这幢小楼的门口,却遭到了守门的保安的盘查。和世普在县委大门口遭遇的完全一样,保安的问话也十分简单:“你找哪个?”但眼睛和问话的语气却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力量。世普听了,本想发气,可想了一想却忍住了,说:“我找裴主任!”保安听了,立即用了警察审视疑犯的目光,将世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说:“裴主任调走二十多天了,你还不知道?”
世普听了这话吃了一惊,马上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调到哪去了?”保安说:“你是什么人,查户口的?调到哪里关你啥事?”世普瞪了他一眼,又咽了一口唾沫,再次把升上来的火气压了下去,尽量用了平静的语气问:“那你们新来的办公室主任是谁?我就找他。”那保安听了这话,在椅子上坐下了,半天才掏出一把指甲刀,一边剪着指甲一边懒洋洋地说了几个字:“不在,下乡去了。”说完再不答理世普。
世普这才一下火了,突然大声喝道:“那哪一个在?是不是人都死光了?死光了我就是来吊孝的!”那保安猛地打了一个哆嗦,马上把指甲刀收起来放到口袋里,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世普一阵,这才说:“魏副主任在,你找不找他?”世普听了仍余怒未息地说:“除了鬼我不找,是人我都找!”那保安听后马上对着二楼一间屋子喊道:“魏主任,魏主任,这儿有人找你!”
喊声刚落,从那屋子的窗口立即探出一颗脑袋,对保安问:“谁呀?”保安指了指世普,说:“就是他!”那人将世普看了一会儿,突然叫了起来:“贺校长!”接着就听见他咚咚地从楼上跑了下来。这儿保安马上挤出了一副笑容,放世普进去了。但世普还没走几步,保安又拿出一个本子叫住了他,说:“哎,老同志,你还没登记,来登个记!”世普听了,又只得回身过来在本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工作单位和身份证号码。
刚登记完,那个姓魏的办公室副主任便下来了,见世普在登记,便冲保安说:“还登啥记?这是我们县中堂堂的贺大校长,你怎么不认识他,啊?以后贺校长来,就不用这些手续了,听见没有?”那保安立即诺诺地点了点头。魏副主任说完,便过来拉了世普的手,热情地把他带到了楼上自己的办公室里。世普拿出自己的茶杯,要去饮水机里续水。魏副主任见了,立即接过世普手里的茶杯,亲自去给世普接水了。一边接水一边回头对世普问:“贺校长记不得我了?我在县中读过书!”世普的心思此时不在叙旧上,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原来在哪个单位?政府办公室几个主任我过去都认识,对你好像没有印象!”魏副主任把茶杯恭恭敬敬地放到世普面前后,才说:“贺校长说得极是,我是二十多天前县上科级班子调整中才调过来的。过去在县科协,那是个清水衙门单位,所以贺校长不记得我了!”世普说:“哪个单位都是为党工作,分什么清水衙门不清水衙门?”那人立即点头说:“贺校长说得极是!”
说了一会儿闲话,世普突然问:“我有事要找一下涂县长,你给我通报一下!”那人一听这话,先是把世普打量了一番,接着两眼急速地眨着,像是进了蚊子一般。眨过了才说:“贺校长跟涂县长约过没有?”世普说:“我约过了还需你通报啥?”那人的两颗眼珠子又快速地转了转,马上便皱了眉,苦着一张脸说:“哎呀,老校长,实在不凑巧,涂县长今天一早就下乡了!以后老校长有什么事,你先跟学生说一声,学生跟涂县长约好了,老师再来,怎么样?”世普一听这话,又想起刚才门口保安说的新来的办公室主任也下乡了的话,心里于是也不再怀疑,只好失望地站起来说:“那好吧,你把你的电话给我,我以后再跟你联系!”那人立即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世普。世普记下了电话号码后,便起身告辞。那人要送世普,世普不让,可那人还是坚持要把世普送到楼下。世普见那人如此热情,也不好再拒绝,于是二人一起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