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叶紫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总是同一定的历史、社会条件相联系,作者重视"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注意在激烈的矛盾斗争中,在情节发展中来展示人物性格的成长过程,完成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如塑造云普叔时,作品起笔在描述人物简要的家史和境遇时,即自然交代出当时的历史背景--30年代初连年兵灾水旱的岁月,并提出了故事的基本矛盾。接着叙写云普叔一家夺取丰收的全过程,随着故事情节的步步展开,层层揭示了加在主人公身上的封建地主的压榨、团防局长之流的勒索以及奸商的盘剥。与此同时,既表现出云普叔作为老一代农民的美好品德,也显示了旧世界留给他的不易抹去的精神烙印。丰收之后,反动势力立即纠结在一起,劫走云普叔一家的劳动果实。矛盾斗争的白热化,促使人物性格的突变,云普叔开始否定了旧有的生活道路,获得了新的性格特征。而当曹家垄农民的抗租斗争日益发展,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在生死搏斗的关头,云普叔的反抗斗争性则进一步表现出来。最后,矛盾斗争的结果是,云普叔同曹家垄农民一起去投奔红军,人物的斗争精神得到进一步的升华,完成了他性格发展的全过程。
叶紫不仅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写出人物性格成长的历史,并对人物形象的处理摒弃了简单化。作者没有让人物性格停留在原处,不随意地赋予人物以新的性格特征,因而他笔下人物性格的发展真切自然。比如《电网外》中,尽管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王伯伯已获得了对红军的正确认识,从心底把红军看作是亲热的兄弟,但当红军要撤走时,作品却描写他还是丢不下自己留恋的家园,没有和红军一道走,而是回到了他那只剩下一堆瓦砾的房子旁边,在小棚子里自烧自煮地过着,重又"回到无涯的幻想中"。直到在血的教训面前,他才彻底觉醒,走上了光明的革命道路。作者对这一形象的刻画,由于忠实于人物生活的真实,充分显示了王伯伯作为老一代农民的旧有意识的顽固性和思想转变的艰巨性,因而人物的觉醒符合其性格发展的必然逻辑,无生硬造作之感。
其次,叶紫在艺术表现和人物描写上的一个重要特色,即真实、细腻地描写人物丰富多样的感情,通过对人物多方面的描写,展示人物性格的不同侧面。从而使人物性格丰满,使人物立体化。如《丰收》中,通过对丰收在望,云普叔抑制不住内心的大欢喜,筹划着收获后具体安排的质朴的描写,生动地表达了主人公合理而低微的要求及善良的愿望;写云普叔对英英刻骨铭心的思念之情,则充分显露了留在人物心中的"永远不可治疗的创痛"。而当云普叔目睹自家的谷子被抢走时,作者又用震撼人心的笔墨,对云普叔一家用血和泪的巨大代价换取丰收作出了高度的艺术概括,深刻地表现了云普叔在遭到致命的打击时心中的无比惨痛。……对云普叔内心感情的多处细致、深刻的描写,促使着这一人物活立在读者面前。叶紫小说中描写人物感情的成功之处,还在于他不是从公式化、概念化出发,并不去有意拔高或神化人物,而是善于拉开人物心灵的帷幕,写出人物灵魂深处的隐秘,将人物身上的人情味渲染得淋漓尽致,从而增强了人物的真实性和生动性,并在读者的心理和感情上引起共鸣。如《乡导》中,虽然刘妈自从三个儿子被敌人杀死后,她就"压根儿没有再相信过什么观世音娘娘";但当她忍住钻心的疼痛,匍匐着坚持到了庙宇门外而等待敌人的到来时,作品却描写刘妈又像人们在危难中呼叫妈妈一样,莫名其妙地叫起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娘娘哟!"……她又那么习惯地在心中祈求起来。这时,刘妈心中紧张、慌乱、惊喜而又酸楚相交织的复杂感情是那样强烈地感染着读者。而在引导着敌人向红军的伏击区前进时,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的刘妈,仍抑制不住自己咚咚的心跳,"她虔诚在祈求她这一次事件的成就。菩萨,神明……"。尽管她心中早已慢慢地充实起来,却由不住"眼泪一把一把地流下来"……这些描写,并无损刘妈这一英雄形象的光彩,相反,使读者真切地感觉到,刘妈的确为农村妇女中活生生的人物,而不是作者假造和杜撰的典型。
再次,真实的细节描写,也显示了叶紫刻画人物的工力。这些描写并非对生活琐屑的机械摄录,而有着丰富的思想内涵,一经有机地组织在作品的艺术描写中,便使得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如《电网外》第二节中,描写王伯伯进城亲眼见到对岸的国民党匪兵在拉设电网,当得知自家的小屋正挡着炮子儿道路的消息后,他拖着发软的双腿,爬着,跌着,昏昏沉沉地渡过了小新河,发疯似的叫嚷着回到了家。家中,儿子们不在,他急得满屋子乱窜,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习惯地,他又想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和盖天古佛爷爷。他知道:到了紧急关口,唯有神明能够救他,能够保佑他度过一切的灾难。他连忙跑到神龛上拿下一只大木鱼来,下死劲地敲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那班人实在再来不得了呀!"……"这一细节描写,既生动地传达出了王伯伯紧张、慌乱和心急如焚的心情,也清晰地显示出人物性格中保守愚昧的一面,给读者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三
叶紫从事文艺创作的时间只有六七年,而他的小说却能以深厚的现实主义刻画出一系列真实、生动的农民形象,这不是偶然的。这和作者所处的时代及其经历、思想与艺术造诣都是分不开的。
毛泽东同志曾经指出:"革命的文学艺术运动,在十年内战时期有了很大发展。"在反"围剿"的斗争中,革命文学阵营日趋壮大,新文学创作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左联成立后,明确提出了"无产阶级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要求。越来越多的革命作家,开始把反映农村生活作为创作的题材。同时,在左联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的方针指引下,鲁迅等左冀作家热忱地指引和扶助文学青年。叶紫正是在这时,在革命文学运动的中心上海,接受革命文学的熏陶和指引,开始他的创作生活的。从大革命到十年内战时期激烈的阶级斗争,30年代蓬勃发展的左联革命文艺运动,便成为叶紫小说产生的肥沃土壤。
"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叶紫不仅是作家,也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他"为了大众"而创作,以文学为武器,自觉地服务于党领导下的革命斗争。诚如鲁迅所说:"要他"为艺术而艺术"是办不到的。"他"要求能够老老实实地攀住时代的轮子向前进。在时代的核心中把握到一点伟大的题材"。明确的创作思想和强烈的时代敏感,必然促使叶紫着眼于农民的生活和斗争,以农村革命为中心,去深入反映现实的本质和历史发展的趋向,去塑造出具有崭新社会意义的农民形象。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不平凡的丰富的生活经历,是叶紫能写出深刻的现实主义作品的重要条件。如鲁迅在《叶紫作〈丰收〉序》中所说:"作者还是一个青年,但他的经历,却抵得太平天下的顺民的一世纪的经历……"。叶紫的童年,处在中国社会发生大变革的时代。一九二六年,波澜壮阔的湖南农民运动的革命洪流,把叶紫的"封建的古旧的故乡,激荡得洗涤得成了一个畸形的簇新的世界。"叶紫全家投入到这一洪流里,并成为革命的骨干。"马日事变"后,国民党反动派血洗益阳,叶紫的父亲和二姐被敌人逮捕而壮烈牺牲。后来,他的四叔四婶又血洒洪湖,其余的家庭成员也被迫四处逃亡。"才十五六岁"即遭反动派通缉的叶紫,在亲友的掩护下,离开了充满白色恐怖的家乡,决心"提起更大的勇气来,博战地去踏上父亲和姊妹们曾经走过的艰难的棘途,去追寻和开拓那光明的道路!"从一九二七年冬到一九三○年年底,叶紫怀着报仇雪恨的强烈愿望,辗转于湖南、湖北、江苏、安徽等地,最后来到了上海。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做过乞丐,访过"神仙",当过兵,做苦工,拉洋车,当警察,担任小学教员、报馆编辑,为和尚抄写忏文……流亡生活中,叶紫吃尽了千般苦楚,饱尝了人世间的酸辛,也广泛接触了社会的各个方面。异乎寻常的苦难经历,给他提供了深厚的生活积累,使他得到了思想上的锻炼和教育,为他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叶紫曾这样表述过自己的创作意图:"我只是老老实实地想把我的浑身的创痛,和所见到的人类的不平,逐一地描画出来;想把我内心的郁积统统发泄得干干净净……然而,我毕竟是忍不住了!因为我的对于客观现实的愤怒的火焰,已经快要把我的灵魂燃烧殆毙了!"如此强烈的创作冲动,就必然推动着叶紫严格地遵循着革命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去写作,去反映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和斗争,去塑造饱含着思想和感情的艺术形象。
鲁迅在《叶紫作〈丰收〉序》中还曾深刻指出:"作者写出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经历过,最好是经历过。"而带着自己熟悉的生活,带着从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中汲取和提炼的人物、主题,带着与作品中人物命运休戚相关的深厚感情进行创作,正是叶紫小说所创造的农民形象能具有真实感人的力量,能够获得较强的艺术生命力的一个主要原因。在叶紫笔下,多是他经历过的事和"斗争的场面";他所写的人物,几乎都可以从他熟悉的生活中找到原型。如云普叔和立秋,就是实有其人的。而《乡导》中刘妈的形象,是根据一位姓盛的老大娘的英雄故事塑造的;《星》中梅春姐的身上,有叶紫的大姐、二姐和四婶的影子;《山村一夜》中所叙述的故事,则是根据叶紫的堂伯余庭春父子的不幸遭遇写出的……因此,叶紫的小说并不是例行公式地反映生活,而是从实际生活出发进行艺术概括、从生活到艺术真实的;他小说中的人物,便饱含了作者最为激动的生活感受,是现实生活中作者强烈的印象、深刻的思想、真挚的感情铸造成功的。这样,叶紫的小说就能够描绘出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性格,用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产生出真正激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另外,老一辈优秀作家的哺育、传统的文学遗产的影响和熏陶,也是叶紫在创作上取得成就的原因之一。在叶紫的成长道路上,鲁迅先生曾付出了自己的心血。叶紫发自肺腑的把鲁迅称为"伟大的导师,伟大的战友"。鲁迅不仅在生活上经常给叶紫以慷慨无私的援助,而且还从思想上、创作上给叶紫以真诚、切实的帮助。鲁迅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鲁迅小说中严格的现实主义精神,对叶紫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同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奠基人高尔基及其作品,对叶紫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叶紫还广泛地从传统的文学遗产中汲取着创作的营养。"刻苦的,辛勤的,不断的学习"这是叶紫对待文学事业的根本态度,也是他的小说创作获得成功的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
1982年
叶紫和他的《丰收》
30年代初,左翼青年作家叶紫,像一颗耀眼的明星带着夺目的光芒进入文坛,为革命文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叶紫原名余昭明,又名余鹤林,一九一二年生于湖南省益阳县。一九二六年,叶紫全家都参加了湖南农民运动,并成为革命的骨干。年仅十四岁的叶紫也投笔从戎,到北伐军占领下的武汉,进入黄埔军校武汉三分校学习。翌年,大革命失败之际,叶紫的父亲姐姐牺牲在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武装的屠刀下,叶紫被迫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漂泊生涯。他经历了人世间的千辛万苦,尝试过多种职业,广泛接触了社会的各个方面。异乎寻常的丰富经历,给他提供了深厚的生活积累,为他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一九三三年,叶紫在上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决定以革命文学创作作为自己"郑重"从事的"事业"。一九三九年十月,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作家不幸被贫病夺去了生命。在短短几年的文学生涯中,他留给了我们约四十余万字的文学遗产。在他生前,曾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丰收》《山村一夜》及中篇小说《星》。鲁迅先生曾将小说集《丰收》收入自己主编的《奴隶丛书》,并为之亲笔作序。鲁迅称赞说:"作者已经尽了当前的任务,也是对于压迫者的答复,文学是战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