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花足一个钟头,曼达她又是压,又是坐,等好不容易拉合上旅行箱的拉链,一瞧,十指的指节全紫红肿涨了,还微微发抖。
她坐在二十四寸的白色箱子上,觉得自己连催奶的劲也用完了,长吁一口气,轻轻抹掉额头上的一层浅汗,又捏了捏耳垂,太久没有戴耳饰,觉得耳洞似乎也快堵上了。
门铃响了,大约是她妈,又来劝她,不依不挠地闹过好几次了。她仰头深呼吸一口,一拍膝盖站起来,低着头去开门。
可门掀开,她只见到门外的人穿得那双皮鞋,黑色,尖头,系带,有幽光但不是特别亮。锃亮的鞋眠她嫌猥琐,从前给陆彬买的经常是这一种,是以眼前这双,的确有点眼熟。
还没研究出个道道来,只听那人说:“我们要在门口站多久?曼达?”
她猛地一抬头,大概是刚才坐久了,这一抬头又是真得猛,只觉得天花板也跟着转起来。曼达赶紧扶墙,对着门外人厌恶地缩一缩脖子,“你怎么又来了?”
他扬一扬手机,“妈找我求救。”然后略一沉吟,拨开曼达自顾自进门,一边说:“我好像闻到煲汤的味道。是……罗汉果瘦肉汤?”
曼达叹口气,关上门,转身抱着肩,“陆彬,你跑到前妻这里来讨汤喝?不需要罢?今天也不是双休日,你不用上班?”
陆彬闻声止步,站在厨房门口,“妈心急火燎打电话给我,声泪俱下说你一刻也不愿意呆家里,所以我只能跑来救火。”他还称前丈母娘为“妈”。
“我妈疯了,大惊小怪也就算了,还病急乱投医。”曼达觉得肩冷,把带帽衫的帽子兜上,“居然找你做救兵。”
帽子上有两只棕色的熊耳朵,陆彬拧眉头,“你什么时候转性,开始穿这种衣服了。”
“要你管。”曼达一把撞开他挤进厨房,忽地有一点落拓地说:“是赛拉那个没良心的妞,最后一次到我这里来落下的。”
她说:“你要是劝我别去加拿大,请你出门;要是你闭嘴,我请你喝汤。”
陆彬也不拦她,插着腰骇笑一声,“你是去旅游,又不是移民。不过,闭了嘴怎么喝汤?”
曼达自己也舒淡地笑,真得自砂锅里盛出一碗汤,特地汤多肉少,看上去很清水,浮油不多。
陆彬不喜欢吃煮过的瘦肉,他比较爱吃红烧的,结婚近七年,很多事后头想起来模棱两可,不知是她迁就了他还是他迁就了她才有了诸多习惯,可现在这点还是了然于心的。
原本以为离婚以后,她会把他当敌人,一见到就会拿水枪装狗血疯狂扫射,结果,没有。他搬出这套房子之后确确实实大半年没有任何联系,可近一年,断断续续,只要曼达不出门,算算一个月总能碰见一两次,也没有任何难堪,尴尬,反倒比以前更自然。
只不过,这两年,曼达大半时间在外头,起先只是国内短途,之后战线越拉越长,从亚洲伸到大西洋,这次要走南北美。所以,她与陆彬见面的总数,还是少的。
陆彬说声“当心烫”就接下她手里的汤碗,呵着气,自觉走去客厅。
曼达皱眉,拿了一只汤勺跟了出去。
两个人就着餐桌坐下来,老位置,她坐在他的右边,把勺子递给他。
陆彬舀起汤,看了她一眼,喝下去,又架起手看了她一眼,颇是古怪,默默说声:“退步了。”
这句话惹得曼达立马想去找水枪,两条淡黛眉却舒开,“陆彬,你真是白喝还嫌淡,难喝不如你去倒了。”
他轻笑了一声,不响,复又低头喝起来,半天才问:“黄金海岸怎么样?”
“还行,就那样。”曼达偏头挪一挪凳子,漫不经心地说。
“考拉?”他再问。
“有一股特殊骚味。”她如实答。
“歌剧院?”
“一栋水上大房子。”
“那怎么去这么久?”陆彬觉得热,起身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把衬衫袖子捋起来。
“你管我?”曼达反诘,站起来想走开,“吃完了赶紧回去上班罢。”
陆彬突然握住她的手,半玩笑地问:“什么时候去看赛拉?你不想她?”
曼达一听就窜火,不露声色抽出手,她仍是稳住气息,“我就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晁文博怎么还在找你当说客,全都所托非人。”她对他,一直算是好脾气,好脾气到底,有始有终。
“因为只有你知情。”陆彬认真地说:“赛拉失踪快两年了,要是你不知道她在哪里,怎么可能这么镇定?”
“或者,你让晁文博别想了。”她忽地激动起来,“我知道也不告诉他。怎么?公司的事忙完了?这就想起赛拉了?把赛拉当什么了?如果当初他知趣点,赛拉也不至于落得这种下场。”
“你啊,还是帮亲不帮理。”陆彬说:“赛拉比你更倔,发生这种事,明明她也有错……”
曼达清音打断他,“赛拉有多糟,我比你清楚。可你别看她平时风风火火,其实根本不是个会破釜沉舟或者鱼死网破的人,她骨子里没那种决断。你知不知道,她走之前,我们见了几次面,她整张脸蜡黄得像得了黄疸,病成这个样子也一个字没提到晁文博,怨一声都没有,可见伤到什么程度了。你还要帮晁文博?赛拉没把你当朋友还是怎么了?以上的话,你可以一字不差转述给晁文博先生。”说完就扭脸,呼重气。
陆彬见了就知道曼达真是气起来,她一气就扭,于是拍一拍后颈也立起来,仰天叹口气,神色柔和地看着她,“曼达,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知道提到这件事,你一定会不乐意。但是文博公司之前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的确很复杂。现在他惦记赛拉不说,你怎么知道赛拉不惦记他?我们都爱过,不是么,你应该很清楚。”
曼达提口气,陆彬说到最后,话里的缱绻无奈,她不是听不出,一下又软了心肠,“怎么?他原来那位东家判下来了?”
“嗯,前几个月就判下来了,四年。疏通了许多关系,还是这个结果。”他话锋一转,说:“不过还好,已经有人盘下奥安了,现在新总裁一上任,他就请了无限期长假预备去找赛拉,只是完全没头绪。”
曼达嘶了一声,“稀奇了,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开始变狐朋狗友了,以前四个人好好的时候也没见你和他有什么交集,亏你还真的让爸爸替他想那些办法去保人。”她也还称前公公是“爸爸”,叫了这么久,两个人已经改不过来。
陆彬端起汤碗,一下喝尽,漠声说:“大概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不看曼达,把餐具拿去厨房洗。
留下曼达一个人在餐桌边,外头的日光已经逐渐西斜,透着擦得新亮的大落地玻璃窗柔和洒在桌面上,有半个饱满光洁的弧形,厨房里哗啦哗啦地水声,也不知是不是幻听,好似在大房子里出现一种轰隆隆的回声,在她听来特别得刺耳。
才一分多钟,陆彬就从厨房里出来,曼达知道待他走后那对碗勺肯定要重新洗一遍,他以前从来不做这种事情。是她不让他做,觉得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实在不像话,当然,她自己也太做,觉得伤肤,再说有阿姨。
陆彬抽了桌上的纸巾抹干净走,取过外套,说声:“那我先走了。”
曼达自然只能点头说“好”。
她送他出门。
陆彬走到门口,还是回过头,“曼达,我还是希望你认真考虑下,他们分开两年也够了。”
曼达不经意手指点了点削尖的下巴,懒懒地说:“那好,你告诉晁文博,赛拉姑娘在加拿大,我这趟就是去找她的。”
“曼达,你又要使什么坏?”陆彬看到曼达的习惯动作,就知道她心里又在盘算什么九九。
“爱信不信,这是我能提供的唯一线索。”她退一步,预备关门,说,“晁文博要是真的心急,还是赶紧买机票罢。”
陆彬手轻轻一格,他还有话说,“曼达……”
“你不用回家看你儿子么?”曼达一下出杀手锏。
“我妈带着。”他稳声接下,“等你从加拿大回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曼达抿了下唇,摇头说,“我不觉得我跟你还有什么好谈的。”
陆彬放开手,不再流连,他说:“慢了。”
“什么慢了?”她不解。
“你说真话的时候,从来不迟疑。”陆彬俊朗一笑,说:“那么,我等你回来。”
曼达垮下脸,索性嘭地一声关上门,甚至麻利上锁。她靠着门背慢慢坐到地上,听到陆彬在门口站了一会,最后离去的声音,走廊里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撞到心尖上,又逐渐息止。
实木地板上,很凉,她又忍了几秒,望了一眼那只白色大旅行箱,也不知什么时候拉链又再度爆开,东西七七八八从缝里滑出来,散了一地。
很多习惯既成习惯,就再也改不好,比如:总带太多无用的东西在身边。
她终于一下轻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