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归不可能一直待在家里。
等到有了一点力气,我打了个电话给润之,粗粗地说苏总监受伤叫他快些赶去医院,又换掉了身上的衣服才出了门。
我看到一点一点的血迹沿路一直滴到楼下文博停车的地方才断掉。
这每一步,每迈出一步我都觉得脚尖像被碎玻璃扎到碾过一样得疼。
出了街,拦车去了最近的医院,到了以后因为已是夜半,只是讷讷地问急诊室的护士,“刚才一个男发疯一样跑进来还抱着一个破了头快死的女的,请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那护士淡淡扫了我一眼,“没死,外伤已经包扎好转去病房了,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她又翻了翻记录,“六零三病房。你要看就快一点,马上过探视时间了。”
我“噢”了一声,乘电梯上去。
电梯厢里有微微失重,却叫我的身体想跌垂到地上。
慢慢走到病房门口,我不敢进去,只好站在门边偷偷往里头看。
文博仿佛不在,而苏冬亦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她的头,被包得像只垂了耳朵的兔子……
我掐一掐自己麻痹的手背,刚要抬脚进去,就见文博从病房的独立厕所里跨出来。
他衣服上的血也已经干了,成了一串暗红色的斑渍,依旧很是惊眼。
我又只得往回一缩,就看到文博背对着门坐到床边。
苏冬亦蜷了一下眼,含混地唤了一声什么,挣扎着一定要起来。
文博拗了半天也坳不过她,只好靠在床头扶她起来。
我想走开,却拔不开腿,悲剧得像一只被粘鼠板困住的小老鼠,眼睁睁看着前头的大奶酪被另一只跟兔子那么大的鼠精给四脚攀住。
我想,依照惯例,这时候她八成要躺到他怀里去才成体统。
果然,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接着,她应该要说点什么血淋淋掏心窝子的话。
果然,她也确实是说了。
“文博,你别再走了,我跟你回家,我们去香港。”她说,“我们重新开始。”
我彻头彻尾地傻了。
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苏冬亦会用那样哀恸的声音和一个人说话。
至少,我是学不会的。
我从没有央求过文博,叫他不要离开我,反而昨天,我自以为走得很潇洒。
一种把什么事都抗在自己肩上的潇洒。
因为我觉得如果幽幽怨怨得,会显得自己很蠢。
事实上,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够蠢了。
我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肝脾胆先是俱冻成了冰雕,再被人拿小锤子轻轻一敲,在皮囊里全裂开了。
林赛拉,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曾经幻想了一千万次的场面么?
这个女人,她也是扑心挖肺地对文博好,你除了扎刺还会做点什么?
怎么你又这么皮贱,受不了了。
我当真相当得皮贱,很是受不了了。
好在,文博还只是一只手蜻蜓点水地扶着她,另一只手根本还垂在床边。
这之于我,绝对是个莫大的慰藉。
请莫怪我丧尽天良,我真的几乎要走进去,想把文博扯出来。
我只想我的男人能跟我出来。
可惜,我曾经听过一个道理,它是这么个意思:有些人可以为你妥协一回,两回,甚至三回,但是他不会无止尽地等着为你妥协。
貌似正是苏总监告诉我的。
昨夜在雨里,文博站在原地,何尝不是最后一次在等我,等我还跟从前一样一蹦一跳地扑到他怀里。
错过了便没有了,他等不动我了。
于是当我这斗志昂扬的第一步才跨到半空中的时候,文博的手已经不在床边了。
我像尊劣质雕像,在房门口定住了。
他的手,她的腰,她的手,他的背,一起杀了我的眼。
我听到他用从前对我说话时那种低低的声音对怀里的女人说,“好,我们重新开始。”
或者应该这样说,早在这种低低的声音印在我心里的许多年前,它就是属于她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这样累。林赛拉终于累倒了晁文博,却有苏冬亦来拯救他。
你知道那种高昂阔步踩上云端却一脚踩空掉下来的感觉么?
我忽然觉得又想呕吐,于是我蹲下来呕吐。
今天以前,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再吐了。
什么也没有,酸意翻滚地这样浓,却连脏兮兮的颜色也没有,除了清水,还是清水。
可能是声音太大了,吵着房里的人了。
苏冬亦先看到得我。
“……赛拉”她扶着文博的肩,虚浮而仓惶地唤了我声。
我得承认她除了脑袋包得像个兔子外,脸色也确实不怎么好看,跟片瓷砖似地,白得发冷,纱布里也隐隐向外透着淡红。
然后晁文博也看到我了。
他没有惊慌,没有失措,轻轻放下她的手,走过来稳稳一把扶起我,声音里是不可救药的漠然:“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待在家里,让你不要跟来。”
我做了件自己也没想到的事情。
我扇了他,拿出了催命的劲儿扇了他。
那一记耳光,堪比一个响指,一声爆脆。
在医院长长的回廊里,几乎有回声。
然后,我又撑着他双手,低头吐了他一身。
注定今天有个人要被我吐一身。
我的清澄胃液把他胸前凝固的血又一块一块重新化开了。
吐啊吐啊,我明显扫到后头苏冬亦单薄的身子在床上细微晃了一晃。
她心疼他,多么明显。
看不下去了。
我把手抽出来,想转身走,还是一个踉跄,又吐开了。
我觉得自己快把十二指肠给吐出来了,怎么会这样?
“我送你回去。”晁文博好涵养,依旧声音稳健如常。
回去?回哪儿去?我回哪儿去?
“你给我滚开!你这个混蛋!”我撇开他的手,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指责他是个混蛋。
那么,诚然昨天他才抱着我不舍得放,今天他就要丢开我放低我,重新开始去了,这算不算一桩理由?算不算?
“赛拉,你克制一点,这里是医院。”他依旧来扶我的肩。
什么叫左拥右抱,什么叫左右逢源,我已经收起方才所有的愧疚,脑子里上下翻飞的全是这种酸秽不堪的词汇。
“你们两个怎么站在这里?冬冬怎么样?”润之的声音响起来。
文博看到润之,有一瞬静默,“你怎么来了?”
“赛拉打电话跟我说冬冬受伤,她急得胡言乱语,说什么怕你一个人顾不过来……”他看到我这般狼狈,连忙问:“赛拉怎么了?吐这么厉害。”
我则甩开文博的手,像抓着一捆稻草一样地起来抓着润之的领口,顾不得什么形象尊严,都是狗屁,几乎是哭着央求他:“润之,我求你,带我离开这里。”
他艰难地看了我一眼,再看了一眼晁文博。
文博说:“放心,冬冬没有大碍,就是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又顿一顿,晦涩地说:“赛拉就麻烦你了。”
润之说道:“没事就好,我先送赛拉回去。”
文博便倒退着回病房了,他终于还是把我交给别人。
他已经分身无暇。
润之则小心地扶着步履蹒跚的我,直到送上车子的副驾,又帮我绑看安全带。
我残残一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下来。
到了一个四岔路口,红灯,车停下。
润之忍不住开口问:“冬冬为什么会受伤?你们三个到底怎么了?”
他见我没反应,又干笑一声,“文博昨晚上到我家里拉着我喝酒,我到现在还在头疼。不是我说你,赛拉,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这是做什么?”
我满心绝望,如果胡润之进病房看到苏冬亦的样子,不杀了我才怪。
我低低地絮语:“润之,别问我,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
缓缓张开眼,却发现这个位置已经快近原子,连忙转头急急跟他说,“不不,我不回原子,你能不能送我去别的地方?”
“我看你真的很需要休息,赛拉。”润之关切地说,“你精神很差你知不知道。”
我心酸得简直要融掉了,这种时候反倒是润之更关心我。
眼下,我不愿回原子,也不敢回家,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我打了电话给曼达,至少难过的时候,我们两个还可以抱在一起淌眼抹泪罢?
“发生什么事?”曼达问。
“你在哪里,曼达,我现在需要你。”我失控,向她求助。
“在家里,我是说,我跟陆彬的家里,你过来罢。”她的声音也有一点空寂,“正好,晚上你可以留下来陪我。”
我抹掉一把眼泪,气息急促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