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已是晚上,文博并没有依言立刻送我回家,而说怕我不消化改拉着我去楼下散步。
我顺了他,穿鞋时还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立刻拐着雨伞戳一戳地,自觉扮相很足。
我们淡笑着出了门。
雨还没有停,下了一天转到晚上又变得像细蚕吐丝了,有一点凉。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着我的肩,两个人沿路走了很久。
我们最亲密的时候,好似也没有这样的情致。可到如今,他揽我的姿势也有两分生涩了,人更是沉默得不可救药。
我和他,经过这一些那一些,已回不到从前。
“文博,你知道么?从前在法国,我最讨厌雨天。”只好我找话题。
“为什么?”他问。
他有些心不在焉,让我察觉到他其实这样努力接我的话。
“因为,我老忘记带伞。一下雨,又是一个人,无人同行,走在路上特别凄凉。”我耸耸肩,故作轻松,“好在后来也习惯了,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颗心变得这样硬。”
“赛拉……”文博停下,我才发现他半边的衣服又湿透了,可这次我身上却没被淋着一星半点,连袖口也不过有一点被洇潮了而已。
我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
背着路灯,他的表情,我看不见。
我只是抚着他湿贴着的发鬓。
“你去罢,去香港。”我抬着眼看他,一字一句,喝出得白气腾升到睫前,有些迷离。
文博说过,地球很危险,我们是两个需要相依相存的怪人。
可知道今天我才明白,我们是共生的,却是背贴着背。
很近,却永远看不清对方的脸。
“可你不会跟我去。如果香港和你,我只能选一样。”他真诚地说,“我选你,赛拉,我可以离开奥安也不是只有庄臣可以选。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庄臣的条件最好,文博,你不必再为了我舍优取劣。不,你应该去,你不是老人家,还有大把未来,值得放手一搏。”我亦认真地说,“反倒是我,在外头四年,没有家的感觉。我已不愿动弹。何况,就算立刻同你登记,随你去了香港又怎样?注定我余生依附你,对不起,我不愿意。所以我决意留下。从昨天奥安答应放过你开始,我和你就注定要面对这个问题,我想了一夜,实在与她无关,这几乎是一早注定好的。”
晁文博去香港,我是一条附件,我肚子里是附件之附件。
他可以不介意拖家带口,我介意。
我已是三十许的人,脊上生懒骨,即便我愿意去,只怕也无法适应那样快节奏的地方。
真的在家煮饭扫地给孩子擦鼻涕?想想便毛骨悚然。
何况尽管香港回归十年余,我骨子里仍是开明不足,害怕孩子被叫“外来仔”。
真是如锤子所言,怨不得人类文明进程全赖男人推动,女人到了一定年纪,自然而然失却魄力,变得懦弱有余。这几乎是一条定律。
也许我说过,这都不是理由。
那么最重要的一条理由,经历过这一切,我们还能回到最初么?
甚至,他有一个更好的最初。
我这个,倒是糟透了。
我不坚定,受了影响,来自苏冬亦,来自胡敏之,来自曼达,甚至恩娜。也许不是文博一次一次回来拽我,我早就走得更偏了。
我没有办法守着他终生惶惶,怕明天又冒出什么人来抢。
她会来抢的,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我没有办法一次又一次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姿态去应付。
“你这是在同我说分手。”他笑得冰凉,“才说没有准备,却送了我这样一份厚礼。”
我凄凉地想,林赛拉,你真是过分,真是过分,口中却说不出一句对不起。
“说到底,尽管我愿意,你也不愿开口留我。你不会为我牺牲自己,哪怕一点点。”他气息平稳地说着。
这是在怨我,可晁文博的风度,向来无懈可击,可以做到面上一点看不出来。
可我想念那个一言不合就冲上来掐得我半死的晁文博。
“她愿意,她比我来得爱你,多出许多。”我平静依然,心口上却像烂了个窟窿,“请不要再从我身上找平衡,我只会叫你更加得失望。”
所有不能永恒的东西,一旦过了保质期,哪怕是曾经鲜活如爱情,也全是从里头一点一点坏上来的。
此时此刻,我也可以维持一个表象平和。
我不会再跟他吵了,再也无心吵了。
“是,我不该从你身上找平衡。”文博说,“她爱我,这我知道;曾经我也爱她,这我也知道。年轻的时候,山盟海誓的话哪个男人没有说过一叠,并且总以为是真的。反倒对你,我确实没说过多少要如何天长地久的话给你听,我没有好好为你做过一件故作矫情的事情。今天算是第一次,好像又晚了一点。到头来,我对你也很是吝啬。你没有安全感,我为你着想不够,是我的错。可是赛拉,我爱你,这样不够,是么?……”
这一串拗口的话,亏他在这个当口还能讲得这样顺溜。
我容色淡淡地说,“我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些。我和你之间,好像从来不在意这些的……早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我就叫你坐上几百件。你看,我又亏死了。”
“不,你在意。”他望着我,嘴角噙着一点苦笑,“你在意的不是她的出现,而是在意我和她在一起时为她做过的点点滴滴,和你在一起这两年,我却没有等价地待你。你为了我离开奥安,我并没有陪你走;我说过带你去旅行,到今天也没有兑现;我甚至没来得及正式地向你求一次婚……傻瓜,你不自觉得总在比对,我对她多了,或是对你少了。可赛拉,你面对我不会承认,好像洒脱到底,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好罢,既然叫你看穿,我又能说什么。”我摊一摊手,心里也是沉重,只好忠实地说,“因为文博,你有过去并不是你的错,可你说得对,我放不了。甚至我刚才还在想,之所以我们之间一路走来有种种不顺,那都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我总带着刺。可你说过,你最讨厌被刺。所以,你疼么?如果这后半生,我们也要用这种方式过下去,你指东我走西的。你又为什么不选择苏冬亦?至少她得了教训,倘若叫她失而复得,大概事事都愿意顺着你。我对你,实在没有一点帮助……”
他打断我,摇头道:“赛拉,到今天你还在跟我说这种话,我真的对你失望了,你把我当做一件可以随意取弃的东西。”
我笑着瞪他一眼,强忍着眼眶里酸不可止的灼热,“你瞎说,你明知道离开你搞不好我得独善其身一辈子。”
“即便这样,你也没有打算留住我。”他扶住我的手肘,一寸一寸地向上捏着。
终于,他皱着眉,沉涩辛苦地说:“你这么不愿意在我身边,好,我松手。我也不愿意将来某一天,你还是怨我没有早一点放开你。你也还年轻,离开我,总还有机会找到比我更……”
我踮起脚,紧紧搂住他脖子,“你别说了,好不好,文博,你别说了。”
你明知道,离开你,再也没有人会像你这般疼爱我。
他一只手抓着我的后颈,想放又不舍放,最后把一直撑着的雨伞也丢到一边,硬是两只手一起把我揿在他辽阔的怀抱里一动不动,揿得我一对颧骨也咯得快裂了。
好罢,去它的雨伞,去它的路灯,去它的颧骨,去它的掉泪,如此这般狗血个一次两次也不枉我撕心扯肺地爱过一场。
听着他沉沉的心跳,我突然明白一件事:原来在遇上文博以前,我好似一点也不明白爱这回事情,是在乎得越多,失去得越多,这样精妙。
像一捧浮沙,攥得紧,却逝得更快。
我们爱得太用力,不让对方疼仿佛不尽兴,最终把这份爱情握成一场漫天扬灰。
所以……
“文博,放开了,再这样抱下去,两个人非弄得骨折不可,别让画面变得这么血腥。”我把手伸到身后去持他的手。
他死命夹住我,胳膊跟我扭在一起,轻轻道:“这种时候,谁来看。”
我尴尬而羞怯地摇头,“不如你自己抬头看看,多少人在围观……”
他懒懒起眼,哗,下班的时间,果真一群老中青把我们包成一圈,包括上次在电梯门口的母子。
又是一副被闪电劈中的样子,接孩子放学的时间到了,他们不幸再中招。
文博止不住冲人堆怒吼一声,“看什么看!”又低头狠狠在我嘴上啃一口,“满意了没!”
那些人交头啧啧几下,才肯作鸟兽散。
我则干笑一声,从他怀里挣开,拣过地上的白色雨伞放到他手里。
“我走了,我妈还等我回家吃饭。”我把手插进口袋里说。
“我送你。”他抓住我半露出一截的手腕。
我犹疑一下,只好一点一点抹掉他的手,“不用,到时候你又舍不得我怎么办?再让我陪你回来,十八相送啊?没完了你还。”又一把夺过他的雨伞,“这个给我罢,省得我淋回家你又该生气了。”
他听了这话,眼中清如水,终究默然向后退一步,出了伞能遮着的范围,那离我一伸手便能挽到的距离。
我要赶紧走,才不想看他眼红,他也不会为了我哭。
晁文博不是那种痴结纠缠的男人,他有分寸。
我朝他微笑一下,手腕带着雨伞一转,有一点水花飞起来,然后一步一步走开。
我的眼泪也已迎风收干,我同样不是一个会鱼死网破的女人。
我是不是还可以保持一点超然?
可走着走着,我又扭回身去。
他还在原地,带着一点点冷冽的笑意,“怎么?后悔了?”
“去你的。”我很死相地翻一翻下白眼,“我明天会回来收拾东西。警告你啊,不准给我呆在家里,看着你那张死鱼脸我可理不下去。”
他没有失望,也没有异议,只静静说,“好,我知道了。”
我略略放心,甩头,深吸一口气,大步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