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果真几天全然没了音讯。
我则死心关了电话。
正如有人有心避你你总也见不着他一样,有人有心找你你钻地里去也挖得出来。
当务之急,我得去趟医院。
请别多心。
不管怎样也得上医院详细检查。
我一边步入医院一边于心里痛骂自己:林赛拉啊林赛拉,你究竟做了点什么,把好好的生活掺和得如一缸浆糊。
至于检查的过程,我无心细禀。
小腹冷冰冰不算,还遇到一群医学院学生临床观摩。
光这两样就足叫人心死。
等到出诊室,我已力气全失,仿佛刚自屠宰场死里逃生。
在医院的花园里择了个角落靠坐下来。
狠狠寻思了寻思,却头绪全无。
想起方才排在我前头的女人,兴许比我还小几岁,拿着扫描报告抱着丈夫又哭又笑,同癫痫了一样。
换做我,却啼笑皆非。
嘿,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身上还背着一桩冤。
即便洗不清,总不能抱着文博一起死罢。
我站起来,预备回去从长计议。
抬头还来不及拍裤子,却看到一个人,吓得失神。
刚转身想找根柱子躲起来,却发现,亲娘,花园里连个稍高点的树也没有。
好好一家医院,有油有水,该你救命的时候你倒给我克俭起来了。
“赛拉?”那人的声音自脊后朗然响起,“我看到你了,别躲了。”
我只好定住,呵了一口白气,回身,一脸无可奈何地唤他,“小猛。”
正是我的前男友,张小猛同志。
我是不是该上前握住他的手,恭喜他快荣升我的前前男友。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我……我胃疼。”
他凝视了我三秒,“你到妇女儿童医院来看胃疼?”
我这是什么命啊,在这种医院遇到前男友,还遇到手上抱着一个里三层外三层包得跟人肉大粽子一样的蜡烛包的前男友。
老天,你也忒薄待我了些。
我口中苦了一苦,“我,那个,不调。老毛病了。”
这回他是信了,还真是陈年老病。
于是他说,“你怎么能从二十岁不调到三十岁,肯定是老样子,还跟从前一样不忌口罢。”
我窘地无边,便问,“那你怎么在这?”
他颠一颠怀里的一大包,说“小孩发烧。”
我只好走上前,瞅了两眼他怀里那个“人肉粽子”问,“你儿子?”
他又凝视了我三秒,“我儿子都两岁多了。这是女儿,四个半月了。”
我撑大了眼睛,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你,你这么快就儿女双全了,我回来也不过两年多光景,你是火箭筒么?”
他听得重重咳嗽了两声,好像喉咙里灌了砂石一样地说,“你这个口不择言的毛病怎么一点没见好。”
我又糊笑了两声,“天性,勉强不来。”又想到礼节上,应该夸一夸他家的孩子,于是仔细看看,该赞点什么。
事实证明,我这口不择言的毛病果真一点没改好。
是以,我一张口就是:“这孩子真是……怎么这么……大个儿。”
天地良心,我原本想赞她可爱。
尽管,又天地良心,小闺女那张四个半月的脸有我这成人的三分之二大。
还粗粗的眉毛小缝眼,生得同她爸一个样,悲剧。
对这样的闺女,我至多赞她一声可爱。
说她漂亮精致,这不骂她么。
抱歉,本人是真心实意地不喜欢小孩。
小猛一听,倒是一点没气,反而很从善地笑说,“女儿么,大约像我,估计长大了得恨死我。儿子倒是长手长脚,像他妈妈。”
我听到他这实衬的话,只觉亲切久违,便连忙安慰道,“不要紧不要紧,女孩子生壮点没人敢欺负。”
说完这句话,我决定闭嘴。
最好,从此封口。
“你怎么样?”小猛问,“跟那位设计师结婚了么?”
我奇异,“你怎么知道是设计师?”
他答:“城市小。”
我摇头笑,“你的问题是我近两年听到的重复最多问题第一名,我已厌烦。不,我们没有结婚。”
“为什么还不结婚?”
我再叹气,“这是第二名。”
“我关心你。”他说,“不管我俩之前糟到什么地步,我始终关心你,赛拉。何况,我以为我们之间也没有遭到那种地步。”
“前女友前男友大多是拿来羡慕嫉妒恨的,不是拿来关心的。”我说,“你应该希望我到风烛残年仍待字闺中。”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小猛静静说,“否则,你也不会跟我那些年。”
“喂喂,你抱着女儿跟旧情人叙旧情?不怕你女儿耳里长疔么?”我骇笑。
“你还是想得这样多。很好,你身上的毛病还在,看样子,那位设计师也驯服不了你。”他说,“赛拉,我老早放下了,不然怎会安心娶妻生子。倒是你,若是谁背叛过你,绝对把这股仇记到棺材里。”
“张小猛,你,你咒我。”
“太好了,连大惊小怪的问题也没有跑。”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一个手扶着额头笑。
小闺女倒是睡得很熟,半点动静也没有,从她的爹。
从前小猛就是这样,一睡熟,天漏了也不管。
“我,我有这么糟么?”我鬼使神差,也在他隔着一个人的位置坐下。
“嗯,现在回头想,很糟。”他实实在在考虑了几秒,朝我艰难地点头。
“滚。”我说,“赶紧回家去找你那温柔婉约的妻去。”
“瞧,脾气还大,是个男人见了都怕。”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出尽恶气,痛打落水母狗。
可见,我又至理名言了一回:前女友(前男友?前妻前夫?……)全见鬼,都去死。
明年,我便出语录,如何?
可他又说,“可是,赛拉,不得不说,如果我的生命中没有被你折腾得半死不活的那五年,将会无趣许多。”
不得不说,这是莫大的赞誉。
于是,我立即平气,甚至有点过意不去,“嗳呀,也没有你说得这样伟大。”
“所以,我娶了别人。”他说,“我也没有坚持到底。最后你同我分手,恐怕你也不会相信我究竟难过了多久,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再回头挽留过你,哪怕一次。”
我像刚被人喂了粒糖,眼睛便挨了一拳,喜痛交加,滋味复杂,只好说:“我俩不合适。”
“没有人会与你合适。你像个暗雷,一触即爆。”小猛看着我说,“最恐怖的是,永远没有人知道哪句话又踩到机关。和你在一起,每天像在玩扫雷,太冒险,需要最强大的心灵。改一改罢,并不是为了迎合别人,只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顺一些。”
我张了张口,可终究说不出点什么。
我承认,他有经验,全是道理,如流水明镜,只好落拓地说,“我很不顺么?你非要在这种地方一刀一刀扎死我么?那好,如果结束了请告诉我,我去医院地图上查一查太平间在几楼。”
“疯子,别胡说了。”他笑着反诘,“你不怕我女儿耳里生疔么?”
我也笑了。
“到底过得好么?”他诚心地问。
“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全不幸被你言中。”我笑得眼酸,“一如既往,折折腾腾。”
他又想说点什么,小闺女居然醒了,大哭。
震天大哭,声可退敌。
“瞧,女儿见你与前女友闲聊,替他妈妈驱魔来了。”我最耐不住,立刻唰地起身。
他哄一哄孩子,说:“大概是到饭点了。我得赶紧把她带走,不然真担心一会你一脸后娘相地掐她脑袋。”
我愣住了,瞧瞧,我声名远播。
我做不得好母亲,至多也就是后娘命。
我同他说再见。
“赛拉,我原本该拥抱你一下。”小猛颠了颠怀里哭泣不止的孩子,无奈的说,“可我腾不出手了。”
我点头一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