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未说话,便听见父亲在房中咳嗽了两声,那声音很重,沉沉的,我推开门进去,看见父亲须发似乎白了更加多,他坐在床上,微微闭着眼睛,吃力地喘着气。
“父亲。”我含泪走了过去,一边擦泪,一边伸手给父亲身后放了褥子。
父亲靠着床,看我这样,说道,“素澜,不必惊慌,为父没事。”
“父亲,童儿都跟我说了,杨大人来做什么?方才庆功宴之上,杨大人明明还在,怎么转眼间…”我突然想起杨广对杨素做的那个眼色,心里面明白了几分。
“素澜,看来这件事情,是你我都低估了,你我都看高晋王的身份,这没有做错,但是,都看低了晋王的用心。我真不知道,原来他对你是这番真意。”父亲说着,又捂着胸口咳嗽了一下,童子赶紧倒了温水过来。
“服药了吗?”我转头问童子。
童子摇摇头,说道,“还没有,本来是歇一会就要端来给师傅的,可他们却来了。”
“热一热,端来吧。”我把水杯递给他,吩咐道。
童子答应了一声,放好杯子关门出去了。我坐在床边,看着父亲有几分病得憔悴的脸色,说道,“父亲,虽然童儿说他们没有怎么样,可我还是不放心,杨大人他们,跟父亲说了什么?”
父亲沉沉地摆摆手,说道,“表面上,是为了军中病情而来,实际上是为了你。我果然猜得没错,若今晚去了,晋王向我开口,事情怕是由不得你我。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晋王竟然专门差人给我送了一杯庆功酒,感谢我提点治疗之方。虽然只说你是隋军的救命恩人,可来意已经不言而喻了,不过就是想要你我知道晋王的一片肺腑之心。”
杨广尊贵非凡,他一手创下的这万世功名,甚至比他本身是个皇子更加令人仰视,这样的人居然会派一个堂堂的行军统领亲自给父亲这样一个旧地平民送来庆功酒,可见杨广待人之诚意。不管是军政还是人情世故,杨广处处滴水不漏。我是应该已经知道好歹了的,不可能奢望杨广会亲自来向父亲致谢。
“我也知道晋王乃是大丈夫、真君子,坦坦荡荡、心怀天下,做女子者,若得姻缘如此,便不虚此生。可是,伐陈一战尚在眼前,我跟晋王之间更是隔了许多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我情愿跟一个小百姓恬淡过一生、不问世事,也不愿意到晋王身边,那是个漩涡,深不见底,稍不留意就会魂飞魄散。”我心灰意冷,喃喃说道。
“这两三年,为父也曾经想过,要让你匹配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才合适。你把人心看得如此重要,在南陈这片世风日下的腐朽之地,我真是担心没有一个男子能够真正配得上你这份真心。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一个晋王身上。看你的变化,我便知道晋王为人如何了。”父亲叹了一下,说道,“素澜,你可知晋王今晚如此一来,你我便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堂堂晋王这一番心意,不是你我可以忽视的,这当中的分量胜过世间无数。我林家不稀罕攀龙附凤,可我只问你两样,一来,晋王对你如何?”
我低了头,又抬起来,对父亲说道,“如父亲所见,我毫发未伤,晋王对我秋毫无犯,不看低我地位,不看轻我是女子,不怀疑我的医术,甚至可以信任地把军中士兵的性命交给我,这是对我的尊重跟平等,此番胸襟气度,非一般男子可比,晋王看到的是我的心。”
“好,二来,你对晋王可有情?”父亲追问道。
我抓着自己的衣裙,握了握手心,终于艰难地点点头,这种事情,我实在没有办法在从小相依为命的父亲面前撒谎。
父亲一看我如此,呆了好一会,才终于轻声念叨起来,“这是天意,是天意…素澜,你非一般闺阁女子,这莫非就是你的命…”
我一看,父亲眼中已经噙满泪花,我扑在父亲身上,哭道,“父亲,晋王待我处处用心,我非草木,岂会一点感知都没有?可虽然有情,我也发誓绝不会动摇半分,我不会离开父亲的…”
“还是你知我,素澜,林家世代久居南陈,这方水土便是林家的根,为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这里的。但是,为父不能束缚你,我信得过你的眼光,我知道你看重的并非晋王的身份,只是,怎么会偏偏就是他呢?”父亲忍不住,也掉泪了。
“父亲说的是什么话?叫女儿抛下父亲、做不孝之人吗?况且,晋王虽然拥有甚多,可我想要的那种只有两个人的日子,他注定给不了我的,我不想沦为整日为了男人而争风吃醋、用尽心机的女人之一,依附于晋王,我还有什么呢?”我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泪水顺着脸滑落,不断沾湿了被子。
父亲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颤声说道,“素澜,不管天下人怎么看,只要为父知道你是什么心地的人便足够了,这些年你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等吃、等穿、等嫁人,你为父亲撑起这林家招牌,做得已经比一个长子还要好。为父也舍不得你,但是南陈已经是不堪之地,面上繁华,内里破落,在这里,会委屈了你这一生。至于晋王,他不会让你做争风吃醋的女子,你这一身医术是任何女子都比不了的,明白父亲的话吗?”
出了父亲房间,走到院中,我如同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一直冰凉道骨子里面。父亲如此明理,倒叫我如何是好?父亲说得对,重要的是我的心,我的心到底希望如何?
“你就不能想想一个寻常男子对你的爱慕之心吗?”杨广的话萦绕在我耳边,对,把杨广当成一个寻常男子罢了,只是世俗男女彼此有意,我到底在顾及什么?
天明之时,我手执杨素送来的礼单,朝杨广军营走去,粗略看过,只是红绸轻微一掀开,就知道东西价值万金,我不需要这些,我需要的是心灵之间的给予跟接受,不需要附加这些东西。士兵看见是我,想去通报,我叫住他,说道,“还是直接带我去吧,我有要事。”
士兵直接带我到杨广营帐跟前,卫兵进去禀报,片刻出来请我进去。我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看见杨广也已经起来,正在案台边不知道写着什么,面色多了几分暖意,笑意是含而不露的,却叫人看了感到温心。他很专注,没有抬头,写完后面几个字,仔细折好放在一边,他才朝我走过来,笑道,“这么远的路,你怎么过来的?”
“走路来的,这不算什么。”我看着他说道,好一会,才想起问安,便行礼,却被他拉住了。
“坐吧。”杨广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到椅子旁边,看着我坐下,才慢慢松开手,问道,“这么早来找我,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他这样温雅多礼,我倒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说退回礼单的事情。我硬着头皮,还是把礼单拿了出来,站起来,递了过去,说道,“这个,父亲跟我,绝对不能收下,二公子送给父亲那一杯清酒,父亲跟我已经消受不起了。”
古时候的规矩,退了礼单等于退了东西,早晚要叫人再送过来的。杨广脸上笑意变得淡了,眼睛看着我手中的礼单,却没有伸手去接,他看着我,眼神幽暗,说道,“我知道你今天会为此事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