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维跟意识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沌跟矛盾之中,整个人也似乎在半梦半醒之中,朦胧不堪。此刻是傍晚,雨水下了整天,刚刚停顿下来,营帐的边都是湿漉漉的,风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门帘,我劳顿了一天,现在才终于能够歇息片刻,坐在桌边,单手支撑着额头,对着烛台的火苗闭了眼睛,脑子乱糟糟的。
一下是现代城市中的高楼大厦、繁华霓虹,一下是古代的**柳绿、大江南北无限风华,一下是手术室中冰冷的器械交替、一下却是堪称绝妙的古方、神农百草,一下是现代的我、一下却是眼前的行医女子,不知为何,杨广清俊的音容笑貌总不时交错浮现,我被这种脑中的思想弄得煎熬难受,一下子惊醒,看看外面,已经是暮色笼罩。
一天下来,先是检查了病危的人,再一一查看了熬药的过程,从药材的配比跟放药的顺序、火候的变化到汤药的浓淡、服药的温度等等我都事必躬亲,亲自一样样仔细查看。从进了军营开始,一直到十口大锅轮流熬药三回,士兵们服了药都稳定了一点,我才终于得以舒缓片刻。杨广看我一直如此,早就等不及要劝我休息,只是我倔强不肯而已,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了、天快黑了下来,杨广才不顾我的想法叫人送我进这里小憩。
我的手一动,就碰到了桌面上的纸张,上书“白头翁”“千金子”两个药名,这是将士听从杨广命令拿我的书信跟信物捎给父亲之时,父亲在将士们拿回的药箱中放进去的。第一眼看见这两个药名,我便浑身一震,明白了父亲所说的话全在这两个药名之中。杨广不解,问我有何不对,我解释道这是父亲对我军中治病的建议,白头翁乃是清热解毒、凉血止痢的良药,至于千金子,便是治疗水肿痰积、二便不通的对症之药,皆为眼下常用药。
其实我心中明白,白头翁便是父亲、千金子便是父亲对我的挂念,区区两个药名便将父亲心里面所有对我的担心跟挂念、信任跟鼓励都透露出来,让我多了一份勇气跟力量。我叹了一声,看着旁边的医箱、愧疚跟无奈涌上心头,不禁就潮湿了眼角。
正出神,便听见杨俊在帐外大声对士兵说道,“眼下全军忌荤腥,还用问?军中吃什么,便照样给林姑娘送过来,像样的便是了。”
我睡意全无,急忙起身走出营帐,看见营中烟火袅袅,熬药的跟炊事的来往不断,我看见杨俊朝士兵挥手叫退下,便朝杨俊说道,“三公子,你也累了一天,怎么不去歇息?”
杨俊回头看见我,笑道,“这下把你吵醒了,我还说呢,让他们给你送点称心的东西过来,我再累也是瞎忙,哪比得上你忙前忙后的、连二哥看见你累坏了都差点坐不住了,你可真是特别。幸好只是在城边驻扎,要不然,药材哪有那么容易就齐备了?”
“三公子说笑了,我不是闺阁弱质,哪里就那么容易倒下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过是出主意罢了,要不是那么多人帮我,怎么能那么快就稳定下来?”我勉强疲惫地笑了一下,看看天色,说道,“雨水方停,帐外寒气骤起,三公子还是进帐说话吧,免得凉气打了身子。”
“也好。”杨俊也不推辞,直接掀了帘子进帐,坐下说道,“你也太会说话了,若不是你出主意,这么多人岂不瞎忙了吗?你这主意可比什么都要紧,大军全指望你了。不过,你也太谨慎了些,对我说话何必这么面面俱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二哥都是没架子的人。”
我站在他跟前,说道,“我不是面面俱到,只是说实话而已,论资排辈,比我有能力的人多得是,只是他们都不肯来,我只好无论如何也要做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好一句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就喜欢你这直白性子,跟我还真是有几分相似,看来你我还真是有缘之人,要不然,连二哥都不理解我信佛,你怎么会理解我的心中想法呢?”杨俊心情仿佛很好,朗声道,“二哥还说什么怕我性子急躁,才不让我知道你洞悉我们身份的事情,难道像你这样好的人,还怕我刁难你不成?”
“二公子也是为大局考虑,三公子不必介怀。”我低了头说道。
杨俊忽然口气怪怪的,对我说道,“二哥就是多心,亏我跟他一块那么久,一到正事上,他全不跟我讲半点情面,总是一本正经、铁面无私。你如此能够理解他,看来你跟我二哥也是有点像。”
这杨俊到底是哪里的话?他话中什么意思我全不明白,本来累得脑袋都大了,被他如此糊里糊涂一绕,我更加浑浑噩噩、不知然起来。我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杨俊的话是何道理,便听见帐外动静大得出奇,士兵们慌张惊恐地叫了起来,“快点禀告将军,不好了!”
我连忙转身朝外,杨俊比我动作还要快,我走出去之时,他已经一手甩了帘子站在外面,朝那些士兵喊道,“何事喧哗?”
“禀统帅,不少病重士兵匍匐在积水中打滚,有些已经四肢抽搐……”那人立马跪下对杨俊说道。
杨俊越听脸色越变了,我等不及那人说完,已经朝营中病区跑去。原来驻扎之地不平,大雨不断之后营地积水不少,有些病重的士兵浑身热火、高烧未退、看见这冰凉的雨水,竟然难受得不顾一切纷纷扑倒在脏兮兮的泥水当中,只为求得一丝凉快。我眼见几个人在泥水中剧烈抽搐起来,赶紧过去把人用力扶起来,无奈自己力气太小,我急得痛心,朝四周的人大叫,“把他们全部拉起来、把我的医箱马上拿过来!”
我跑出之时,杨俊就立刻跟在我后面,看见我如此急切,杨俊知道情势不妙,马上打发人扶人、拿我的医箱。泥水湿滑,有些人虽然拉了起来,有几个特别难受得确实死活不肯起来,两三个人甚至都拉不起来,我知道他们的痛苦,难受到极致的时候心智已经乱了、一塌糊涂,力气也比平常大得出奇,什么军法、什么尊严、什么是非对错他们全顾不上了,拼了命只想让自己好受一点。
我累得虚脱一般,呆呆坐在泥水中,看着那几个顽固的人,杨俊要扶我起来,我却冲过去把旁边那几个人一一推开,对着倒在水中那几个病人大声道,“不要扶、不要拉他,让他自生自灭、他的命让他自己决定,若是不想回到家乡去见亲人一面,现在死了一了百了、什么罪都不用去承受了!”
被我推开的人都立在原地,没有再动,边上所有人都看着我,原先还在拼命挣扎得人也停止了动作,只剩下身躯在不停颤抖,我知道他们残存的意念还是清醒的,还是听得见我的话,他们何尝不是日夜盼望早点回去?只是染上了这样的病,已经折磨得他们万念俱灰、什么盼头都消磨掉了。旁边的人递上我的医箱,我拿出银针在抽搐之人的后颈跟手腕、头顶针刺了紧要的部位,待他们安定下来,便叫人送他们回去清洗更衣。
极度疲惫加上热血攻心,我几乎要元神出窍,有晕眩的感觉。杨俊见我如此,上前扶着我,轻声说道,“林姑娘。”
“我没事。”我要强地说道,“他们本来就难治,若再浸在凉水中,会引发伤风,到时候性命堪虞,再说这雨水不洁,如此循环便会致命的。”
“你总要顾着自己才好,你要出了什么事情可如何是好?情况虽然紧急,可你也太不要命了,弄不好他们会伤着你。”杨俊这才担心起来。
“不会。”我有些虚弱,慢慢摇摇头,说道,“士兵也是常人,也有七情六欲,他们会分辨我对他们是好是坏,隋军向来治军有方,我不相信隋军会随意伤人。”
“你这话若是让二哥听见,一定很高兴,治军有方全是二哥的功劳。”杨俊关切地说道,“先回去吧,别再这样了,到底是个女子,你怎么不心疼自己一点?”
行医之人向来心中只有他人,何时有自己?我更是想不起来何时真正心疼过自己。我很累、身心俱疲,我多想立刻就闭上眼睛丢开一切,什么都不要想,可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不能。我必须坚持下去,这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是行医者的信念跟名誉。我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中,此刻也许只有疼痛才能让我的心清醒跟好过些。
我此刻的思想,仿佛又陷入了浑噩之中,不知道前方等着我的,究竟是什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