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每一张脸,笑的,哭的,美的,丑的,灿烂的,麻木的,扭曲的,平静的,每一张脸的背后都藏着一个背包的故事,只是很多人都是扎紧了背包,独自上路。
“唐木,我还欠你一个秘密没有说呢。”那天回去之后,唐木与阮正阳被丽丽姐丢进了房间,但是两个人都无睡意。那就继续上一次的BOY TALK吧。这一次,同样是睡在一个被子里。
“这个秘密与夏洛有关吗?”
“有关系的。”
“嗯,正阳你快说。”
“其实我并不是阮正阳,我是阮双阳。”
唐木思考了一下,然后他想通了:“哦,原来你的本名叫阮双阳,然后你的艺名叫阮正阳,就是这个秘密呀!还吊我胃口很久呢!”
“不是的,唐木,我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他的名字叫阮正阳,而我的名字叫阮双阳。”
“啊,然后呢?”
“然后,他死了,但是我想他活着。”
“所以,所以你就用了他的名字?”唐木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不仅是用了他的名字,我一直扮演着他。”
“什么?”唐木觉得自己彻底被搞糊涂了。
“就是说,别人以为死的那个,是阮双阳。”他说。
唐木看着天花板,他在等待,等待阮正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说:“笨唐木,被我耍了吧!”但是没有,他在天花板上的倒影里只看到了阮正阳——如果他所说是真,那就是阮双阳,反正就是旁边那个人,举起了手。
那只手伸到了自己的眼前,停住,手的主人说:“你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带一个红手链,而且是那么破的,因为这是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被烧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但是这个手链还在,我想,最后的时刻,他是把这个红手链给脱了下来,丢到一边去了,反正大火被扑灭后,我在现场挖,能挖到什么呢,全都是灰烬,但是找到了这个,好想它在那里,只等我去找,我一眼就看到了它,我把它戴在手上,一直都没有摘下来。”
“丽丽姐知道这个事情吗?”
“她不知道,在你之前,除了我,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
“夏洛?”
“嗯,但她不知道,不是我告诉她的,是她自己看出来的。我知道她知道我是谁,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戳穿我,只是今天遇见的时候,她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唐木默然,他不好去追问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估计那个故事,讲起来,一天一夜也讲不完,他也没有词汇去安慰正阳,之前,他都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一个,现在才知道,地球上的每一张脸,笑的,哭的,美的,丑的,灿烂的,麻木的,扭曲的,平静的,每一张脸的背后都藏着一个背包的故事,只是很多人都是扎紧了背包,独自上路。今天,阮正阳打开了自己的背包,把背包里最为珍贵的宝藏,捧给唐木看。
唐木握住了他的手。
“正阳,以后你就把我当做你的弟弟……”
“谢谢你,唐木。你和他真的很像很像,你还记得之前,许多次你说自己与我是双胞胎,然后我就生气了吗,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想到了他,然后我就生自己的气。”
“生你自己的气?”
“嗯,火灾那天,正阳去演出,他要我去看,但是我拒绝了,因为他在舞台上,与我喜欢的女孩子一起表演,我不敢去看,我躲在家里,要是那天我在现场——这个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那正阳,额,双阳,你以后怎么办?”
“以后?”
“是啊,你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了,之后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哈哈,唐木,你是急着要单飞了吗,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就是我昨天说的,我们需要彼此信任,我还要留在BOY BOY,你知道我为什么对我们的第二张专辑那么用心吗?”
“与他有关?”
“嗯,里面有一首歌,你最喜欢的那首——《双鱼》,是我与他一起为一个女孩子写的,我要让全世界的人,包括在天堂的他,都听见这首歌。”
阮双阳讲到这里,开始哼唱《双鱼》给唐木听,唐木听完之后,更是激动不已,他被阮双阳的故事感动,又为这首歌的美妙旋律,精彩歌词折服,他握紧了双阳的手:“这首歌,我一定要拼尽全力去唱好的。”
“但是唐木。”
“嗯?”
“这首歌,我想找别人一起唱呢。”
唐木恍然大悟:“双阳你还说不离开BOY BOY……”
“唐木你不要着急,我永远,都不会离开BOY BOY的,一个是为了我们,还有一个是为了正阳,其实在很早之前,我们就来公司面试过了,那时候总监就说要给我们做一个组合,名字就叫BOY BOY,但是我们拒绝了。”
“那你为什么要与别人一起唱呢?”
“其实也不是别人,那个人是我与正阳共同的好朋友,你也是知道的,他最近因为我们过得很不好……”
“你是说,花子乐?”
“嗯,唐木,这首歌对现在的你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是对花子乐来说,可就是雪中送炭了。”
唐木终于还是答应了阮双阳,其实双阳开口,他就知道自己是要答应了他的,阮双阳今天认认真真给唐木上了一课,原来人生除了爱情,还有其他的,别样的感情,可以这样惊天动地,义薄云天,比如阮双阳为阮正阳的兄弟情,又比如阮双阳为花子乐的朋友情。
他们正说到花子乐,无巧不成书,花子乐就打电话来了,是打到阮双阳手机上,阮双阳也有些意外,赶紧接通,让唐木觉得温暖的是,他开了扬声器。
“子乐?你终于出现了啊,前一阵子我一直联系你,你都是关机的。”
“哈哈,正阳同学,我今天看新闻,才知道你是来春城了。”花子乐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唐木看了双阳一眼,双阳对他点了点头,看来双阳说的没错,连花子乐都不知道这个正阳其实是双阳假扮的秘密呢。
“原来你打电话给我,是为了取笑我哦。”
“嘿嘿,不是啦,因为好久没有见面了,突然很想与你喝一杯。”
“我们正好也说起你呢。”
“你们?说起我?是与唐木吗,说我什么呀。”
唐木忍不住抢了一句:“说花子乐是大帅哥呢!”
花子乐马上在手机那边反应过来:“哦,唐木也在哦,失敬失敬,唐木,怎么样,有兴趣与正阳出来和我喝一杯吗?”
唐木说:“好啊好啊……啊!”
他一声叫,是因为阮双阳在他手臂上用力一掐,唐木去看阮双阳,才想起另一个人来——丽丽,今天发生了这样多事情,而且阮双阳已经不听话跑出去一次了,今晚再出去喝酒,肯定是没门。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与花子乐解释,就听见他说:“那我就在天上人间门口等你们哦,赶紧过来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唐木把手机递给阮双阳,一边主动承认错误:“我刚才一兴奋,都忘记现在是凌晨三点了呢。辛苦双阳你了,重新打电话回去给花子乐说一下吧。”
阮双阳看着唐木脸上讨好神情,刹那间又想到了阮正阳,刚才唐木说以后要做自己弟弟,他知道他是一时激动,并不以为然,现在他闯了祸,要自己来收拾,与当年正阳,何其相像,一想到此,他不禁酸了鼻子。
唐木看阮双阳木木的,以为他是认真生了自己的气,只能说:“那好吧,我自己打电话给他。”
他刚要拨号出去,听见门外有人说了一句:“不用打。”话音未落,丽丽推门进来了。看见两个小家伙吃惊神色,她解释道:“我过来查查房,就撞到你们要逃出去啊。”阮双阳看她说话语气,与看自己表情,她应该没有听到自己并不是真的阮正阳那一段。
唐木与阮双阳互相绝望地看了一眼,今晚到底还是有酒喝了,只不过是,丽丽姐的罚酒。
不料,丽丽却说:“既然是花子乐,你们就,早去早回吧。”
她看到两个人愣在那里,于是说:“还不快走,小心我改变主意咯。”
唐木与阮双阳连忙从床上跳了下来, 穿鞋子,然后唐木扑上来圈住了丽丽姐的脖子:“丽丽万岁!”
“去,我才不要成为老妖精。”
两个小家伙一起朝门外跑去,又听见丽丽姐叫了一声:“停!”她说:“正阳,你到楼下等唐木,嗯,乖,唐木,你过来,我有几句话与你说,拉上门。”
听语气,这,显然是命令,而且丽丽姐叫停,也不是出尔反尔,所以两个人也都乐于执行,唐木带上门,坐到丽丽姐身边去,腆着脸卖乖:“丽丽姐有什么悄悄话要与我说哦?”
丽丽拉住了他的手,今晚他的手,放佛成了万人迷,双阳刚刚拉过,紧紧握住过,现在轮到了丽丽姐,丽丽说:“唐木,丽丽姐为你感到骄傲。”
“啊?”唐木一下子没有听出来丽丽姐到底是在夸奖自己还是在讽刺自己,要说夸奖吧,实在是无头无脑的,要说讽刺吧,这讽刺也太不赤裸裸了。
“其实招牌经纪人那天,你一眼就认出了我,对不对。”
原来丽丽说的是这个事情,没错,他确实是一眼就认出来是她,但是他还是装模作样地与阮正阳(现在准确的说法是阮双阳扮演的阮正阳)讨论了半天她的头发长短问题,直到丽丽姐自己戳破了。
唐木与点了点头。
丽丽姐有些疼惜地帮他理了理头发:“你不把个人情感带到工作里来,我真的很佩服你,虽然生活工作中,有许多事情你都依赖我,但是我没有想到,你真的可以做到,在我面前,绝口不提ALLEN,不问ALLEN,有时候我都要怀疑你们曾经的故事是不是假的,唐木,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难受,我是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嗯,谢谢你,丽丽姐,我知道,我也为你骄傲,把他交到你手里,我最放心。那个,丽丽姐,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阮……阮正阳一个人在楼下等着呢。”
“好。”丽丽姐噙着泪,点了点头。
唐木起身,又被丽丽姐拉住,丽丽说:“唐木,让我抱抱你,好吗?”
唐木咧嘴笑了,他拍拍胸膛,大义凌然的样子:“我就是丽丽姐你的,想抱就抱,不过,想扔掉可没有那么容易哦,我是粘人的,哈哈。”
丽丽姐抱住了唐木:“唐木,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名字叫《Sorry Sorry》,你说巧不巧,里面有一个男生就叫唐木,然后他的保姆,也叫丽丽,我没有那个丽丽对那个唐木那般好,我想对你说一句,SORRY SORRY。”
唐木在丽丽怀里说:“丽丽姐,那本书是你朋友写的吗,你是在给他做广告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真的想对你说一句,SORRY SORRY……好了,你去玩吧。”
丽丽姐已经泣不成声,唐木站着静静看了她一会,然后就走出了房间,并没有去安慰她。也许她只是需要哭一哭呢,她肯定是想到了ALLEN与自己的那些事,然后又想到一直那么严格要求自己,一时激动吧,下电梯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房间里。丽丽姐拿起了手机,拨通,她极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对着电话那端的那个人说:“我让他们去了,你把ALLEN放了,你答应过我的。”
“放心,伤害ALLEN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你耐心等一下,不出意外,半个小时,一切事情都会结束了。”电话里的声音说,好像不放心似的,又加了一句,“丽丽,你千万不要把事情复杂化了,我们只是在唐木脸上划一刀而已。换回当年,在孜然脸上划十刀,我都愿意,但是他死了,丽丽你知道吗,孜然他死了……”
丽丽挂断了电话。她闭上了眼睛,时间啊,快点过去吧。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但要是唐木知道ALLEN在丧心病狂的琥珀姐手里的话,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前去的。他爱ALLEN,恐怕比自己来的,更是多。
这件事情了结了,她想带着唐木,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与ALLEN一起,带上他的妈妈,回加拿大去,那里,还有一个传说中的EVAN在等着他们呢。
花子乐约好唐木与阮正阳,刚放下手机,它又响起来,该不会是唐木与阮正阳又反悔了吧,但是拿过来看,是琥珀姐打过来的。
“琥珀姐,我正想打电话问你呢,这么晚了,你叫我把他们两个约出来,你也打算过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琥珀姐的声音尤其冰冷,她说:“打完这个电话,你就关机,然后睡觉,明天我过来接你去上电视节目。”
“可是琥珀姐,不是刚约了阮正阳他们……”
“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吗?”
手机里传来通话被切断的“嘟嘟”声,琥珀姐已经挂断了电话,花子乐理不出一个思路来,他不知道琥珀姐是怎么想的,约他们也是她提出来的,爽约也是她命令的,她是让他拿自己的友谊在冒险,而且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带着手机去了盥洗室——洗把脸,虽然清水也不能洗尽脸上污浊,他跟琥珀姐的第一天,琥珀姐带他带化妆室,他明白,明星无装不容,她大概是要从化妆开始,教他。但是她却直接领他到洗手台。
“你会洗脸吗?”琥珀姐问他,且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他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要怎么回答,琥珀姐问此,似乎也不是为他回答,她说:“卸妆,洁面乳,调理水,这样的步骤之后,你的脸就干净了吗,去角质,还是能搓下一层污垢来……”
琥珀姐说到这里,停住了,她看着花子乐,充满期待地看着花子乐。
花子乐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是他确实不知道做什么,既然琥珀姐刚才与自己说了一段话,他于是点了点头。
琥珀姐捧了一把清水在掌心,她用水拍了拍脸颊,她大概是这幢建筑里唯一一个不化妆的,她接过花子乐递过来的干毛巾,擦去了脸上的水珠,她看着镜子中的花子乐说:“所以,在这个圈子里,你永远不要被外表所迷惑,所有的美丽都是建立在丑陋之上。”
所有的美丽,都是建立在丑陋之上。
他同样捧着清水,洗了一把脸,然后他慢慢等池子注满水,他将手机放进了水池中,看着它冒出一小串细密的气泡,沉了下去,他熄灭了灯,回到自己的床上。
明天上电视节目。琥珀姐刚才说的这句话,突然,就钻进了他的脑海里。
这是几个小时之内,阮双阳第二次站在天上人间的门口,他们赶到这里的时候,花子乐还没有来,打他手机,是关机的,于是阮正阳与唐木便在门口等待。
唐木问他:“我在夏洛家里,看到她读书时候拿了很多奖状,现在她这个样子,双阳你还喜欢她吗?”
双阳很爽快地就回到了:“不。”
他们两个说话间,一辆黑色公务车悄无声息地开了过来,车窗被摇下,探出一个头来,是夏洛,她对两个人招了招手:“嘿,BOY BOY。”
她刹那落泪,一半是为父母,一半是为,那个人,她明白,自己对“阮正阳”的爱,也是无期徒刑,要服完今生年岁,才可告慰前世相约。
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每隔七秒又重新认识一下世界,所以它在小小鱼缸里也不寂寞,婚姻还是七年之痒,而它却是,七秒就忘,周围再糟糕的世界都会焕然一新,其实金鱼本来就不寂寞,只是没有安全感,得到的东西总害怕下一秒失去。索性让自己一无所有,于是就不害怕失去。其实,如果我可以与”鱼”对话,我可以教它们一个法子,可以让它的拥有,比如爱情,比如忧伤,都超过七秒钟,那需要两条鱼,就是双鱼,一条鱼,与另外一条金鱼结伴(它们的记忆是有时间差的,不然完成不了),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四秒钟,五秒钟。在自己第六秒钟的时候,把所有的记忆告诉它(如果它爱它,也要告诉它),然后自己失去了记忆,重生,在它丢失记忆之前,把自己之前的记忆给还回来。如此循环,只要两条鱼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就拥有了一辈子的,记忆。
SISSI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样一尾鱼,被冰封了上千年,现在,慢慢冰融,她待再游,一条鱼失去了记忆不可怕,但是无法游泳了,简直比死了还要可怕,所以SISSI的意识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她就奋力从河底的淤泥中探出身子来,再奋力挣扎,她的意识挣脱了淤泥,开始慢慢扭动身躯,向水面接近,意识快够到水面的时候,记忆才开始从淤泥里露出头来。它们,两条鱼,差着一段距离。
因此,当SISSI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睛之后,有那么几分钟时间,她什么都想不起来,白茫茫的,很俗气的,与所有电影里病人睁开眼睛看到的东西一样,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医院,虽然她还未能想起来自己为何在此,她听见夏洛叫了一声:“正阳,SISSI醒了,你快过来。”
阮正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跪在她的床前,头发油油的,脸上全是倦意,这是很容易就可以猜想到的桥段,女生病了,昏迷过去几天几夜,男生一直守在她身边,也是几天几夜没有睡,最后终于扛不住,睡过去的时候,女生醒了过来。他为自己的失职感到羞愧,低下头去。
“SISSI。”他说,嗓子沙沙的,也许他哭过,为女生哭,不丢脸,他伸手过来,摸了一下她的脸,他的手凉凉的,她的脸也凉凉的,但是那一刹那的触碰,却有那么一道电流闪过,她注意到他手上的那根红手链,怎么能不注意到呢,这简直就是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有生命气息的东西,有类似于指甲滑过玻璃的尖锐声音响在大脑深处,她觉得头皮发麻,头痛欲裂,红手链,阮正阳,红手链,阮正阳,这是两架轰炸机,在她大脑里盘旋,把她的沉默,轰炸成粉末,也把自我保护选择遗忘的记忆的保护层,痛快地揭开了。
红手链,阮正阳,大火!
大火!
大火,又有一个新的名词跳进了SISSI的大脑,大火,面目狰狞的火舌迅猛地从她大脑中卷席过去,把她刚刚想起的那些破碎的画面,又给烧个精光,她听到夏洛的声音,好像是招呼医生进来,走道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阮正阳起身离开,白大褂俯身下来,用手指扒开了她的眼皮,她能感觉到手套的凉硬质地,很不舒服,接着有冰冷的金属器具伸伸进了她的嘴巴,抵着她的舌根,她迷迷糊糊地配合着“啊”了一声,感觉到一些特别耀眼的光从眼前晃过去,之后医生说:“没事了,多休息一会。”这句话,像是对夏洛与那个阮正阳说的。
红手链,阮正阳,大火,医生,没事了。
新加进来的两个单词,催化剂一般,让这些名词之间,瞬间产生了化学反应,分子链断开,重组,阮正阳,空气中的热浪,舞台上的夏洛,歌声,阮正阳说,你等在这里,然后他跑到舞台下,耐心劝说夏洛跳下来。夏洛终于跳下舞台,她向自己跑过来,他站在那里,站在大火妖娆中,笑容纯良,就像是站在沙滩上的某个小小少年,一个大浪打过,少年被水幕隐去,不过几秒钟之后,仍然可以看到湿漉漉的他带着湿漉漉的笑容向自己跑过来,沙滩上留下歪歪脚印,而一阵火光漫天,几秒钟之后,他会踩着风火轮过来吗?
她眼睁睁地看他栽倒在火海中。阮正阳栽倒在火海中,带着红手链的阮正阳栽倒在火海中,镜头慢慢推进,火海中阮正阳慢慢站起来,栽倒,站起来,栽倒!她亲眼看到,阮正阳葬身火海!她的眼睛再一次聚焦到半跪在自己床前的男孩脸上,无比惊恐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他待要张嘴,被夏洛制止了,夏洛过来将SISSI身上的被子整了整(其实这是完全没必要的动作):“SISSI,你先好好休息,别多想。”
别多想,眼前站着一个自己看着他死去的人,好吧,就算没有死去,被那样的大火吞没,还能够如此无恙?SISSI勉力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她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生,质问:“你是谁?”
夏洛回头看着他,其实她也弄不清楚他是谁。
那晚所有人从体育馆逃出来之后,除去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抢救的同学(包括夏洛),其他人被校长集合到体育馆空旷的操场上,如果不是被送去医院,在这里没有签到的同学,一律开除。校长是这样说的。或者是葬身火海。夏洛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于是大家开始一个一个排队去登记名字。夏洛也站在队伍中,她是想陪SISSI去医院的,但是被医生拒绝了。大难不死,许多人却没有表现出心有余悸的恐慌,甚至还有一些人在开玩笑——当然,他们都没有看到阮正阳的壮烈牺牲。所以她也不怪他们。夏洛随着人群缓慢向前移动,她仿佛才意识到刚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才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自己发疯,留在舞台上唱歌,那么,阮正阳也不会因为救自己而遇难,她有点恨自己还活着,接下来要怎么向SISSI交代,千算万算,算不过天,她到底,还是抢了SISSI的阮正阳。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竟然是用了这样的方式。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一张熟悉不过的脸映入她眼帘,她的第一反应,出于本能的,是向后退了一步,她明明是看到他,被火苗吞噬了,现在怎么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且完好无损。结果他上前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凶狠问道:“阮正阳呢!”
她原本应该回答,而且是理所当然应该那么说:“你不就是阮正阳嘛!”可是她没有,她指了指处在水枪扫射下仍然冒着黑烟的体育馆,告诉他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她很坦诚,把自己丢魂留在舞台上不知所措也说了。阮正阳是怎么来救自己的,之后自己又是如何逃跑,阮正阳又是如何被舞台上滚落的火球砸中,SISSI又是如何得昏迷过去,她全盘托出。她像是在忏悔,可惜他不是牧师。
她说完的时候,只看他冲向了体育馆,这时候体育馆已经没有大火了,但是被大火烧过的建筑物,后劲有余,脆弱得很,不断有东西往下掉,难说不会遭遇什么凶险,他突破了警戒线——没有人会想到有人会冲进现场,一闪眼,消失在门口。
夏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幻觉吗。后面有人推了她一把,显然,她停滞住了,让队伍的流动变得缓慢。她往前走,眼睛还是看着体育馆,几分钟之后,两个消防官兵驾着他出来了。夏洛连忙跑了过去,看见他被消防队员指着鼻子骂了一顿:“再跑进去,后果自负!”他讪讪地笑,也对到站在一边的夏洛,现在他的脸被烟熏得黒黑的,夏洛注意到他手中紧紧抓着——那根红手链,他当着夏洛的面,将红手链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他咧嘴笑了,牙齿还是很白净的。他说:“夏洛,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他将两兄弟如何初次遇见SISSI,如何被SISSI拒绝,之后如何又费劲心思与SISSI同一个学校,后来他们又如何选出一个人来与SISSI恋爱,SISSI又因此转学,都说给了夏洛听,当然,关于两个人扮演一个角色与SISSI恋爱,他没有说。
“《双鱼》这首歌,说是我们两个合作,其实大多数的心血都是双阳花的,所以他向我要求,这次演出,他扮演我,在舞台上演出……”
“所以,其实你才是阮正阳,刚才与我们唱歌的,是阮双阳?”
他点了点头。
“不对,那他怎么会对我说那段话,我只给他说过……”
“我们两兄弟,每天睡在一起,彼此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你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
这是他给夏洛的说法,夏洛无从辩驳,虽说众生平等,但是要让夏洛知道,阮正阳真的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兄弟,然后他们两兄弟必须有一个要死去的话,夏洛会毫不犹豫地去选择阮双阳的,她非为残忍,而是现实所逼,换做SISSI,也会这样选择的吧。那时她权且相信了他,因为人都死了,谁还有心情撒谎呢,但是现在SISSI逼问他,事情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
他不回答。
SISSI说:“你是想说,那个人是阮双阳?”
“那个人,确实是,阮双阳。”
“你说,我听你解释。”
他转身看了夏洛一眼,夏洛明白,无论他是谁,显然,他还是对自己撒谎了。
“SISSI,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一点,我是要向你承认的,我与阮双阳对你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当然,你不用质疑我们对你的感情,我与双阳,都很喜欢你,那时候其实我与他并没有分出胜负高低来,我们想鱼与熊掌兼得,所以就……”
“所以你们就一起与我恋爱?”
“一起,也可以说是轮流。”
“……”
“嗯,用的是我的名字,就是阮正阳,一天我自己来,一天阮双阳来。”
如果不是身体虚弱,SISSI简直要捧腹大笑,笑得弯下要去,笑得在地上打滚,这绝对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听见最好笑的笑话,她看到夏洛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也让她觉得有趣,但是她真正笑出来,却是冷的:“那天出现在舞台上的,为什么是阮双阳?”
他是料到SISSI会这样问,从从容容地回答:“因为后来,阮双阳变心了,他喜欢上夏洛了。所以我就要求他退出与SISSI你的恋爱,他也答应了,但是他有一个请求。”
“就是在晚会上与我一起唱歌?”
“对,然后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SISSI,我是正阳!”他有些着急了。
“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想看到你。”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原谅我们,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还有我们欠你的歌,一定会还给你的……”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SISSI捂着胸口吼了一声“滚”,然后夏洛就把他推出了病房。
门被夏洛愤怒地关上了。
“SISSI。”夏洛重新回到她身边,阮正阳刚才说的,应该是真相了,是谁也料想不到的真相,一直忍着不哭的SISSI终于在夏洛面前掉下了眼泪,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死了,结果他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归来。这个玩笑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两个人脸上。
她叹了一口气,带着这记脸光的手印问夏洛:“我睡了多久了?”
“两天两夜了。”
“你们一直瞒着我家里人吗?”
夏洛点了点头,她不想说谎,特别是刚刚听了阮正阳的诉说,她觉得说谎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劣的手段,无论以何种目的出发,但是现在,她也不得不说谎了,她实在不忍心,实情相告,因为体育馆的火灾,引发出来的工程质量不合格,接着牵连出来的官商勾结,SISSI父母数字惊人的行贿金额被揭穿,再到SISSI父母接连被带走调查,这是夏洛如何也难以开口转告的。
“瞒着他们也好,毕竟我也没事了。”SISSI说,“哎,夏洛,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SISSI是想问我,有没有觉察到他们两个是轮流着陪在你身边吗?”
“嗯。”
“有一阵子,我也怀疑,总觉得阮正阳好像对自己有意思,后来可能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反正就是觉得他怪怪的,有时候看着我眼神里明明有那种意思,有时候我却看不到。”
“我真是太傻了,这样简单的事情,我竟然没有看出来。”
“SISSI你不要太自责了,这种事情,谁能想到呢。”
夏洛与SISSI说话,脑子里想的还是她家里的事情,怎么可以拖久一些让她知情,她实在不应该承受更多,但是没想到,她的谎言的寿命只有十多分钟的时间,房门被推开,医生领着警察进来的刹那,她闭上了眼睛,SISSI这时候又恢复了她的从容,她甚至是微笑地对夏洛说:“你到门外等我吧。”
她出门来,看见阮正阳还站在那里,并没有离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夏洛有些厌恶地说了一句。
“我有话想对你说,说完就走。”
她不是很想搭理一个超级大骗子,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坐在医院的长凳上。他跟了过来,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她如果不是为了让他早点消失,怎么也不愿意开口与他说话:“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说完就请你离开,SISSI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她要操心的事情很多。”
“嗯,我要说的事情,与SISSI无关。”
“你不要废话,说吧,然后,走。”
“夏洛,你要知道,我刚才没有说谎,阮双阳他喜欢你。”
他说到做到,说完,便转身离开,医院的走廊很长,她忍不住抬头看他的背影,知道他所言不假,知道他此刻心中悲伤,并不比谁少,细细算来,他所做一切,源头也还是爱。她忍不住要仰天长叹,为何由爱出发,总要穷途末路。
不多时,医生带着警官出来,对夏洛招招手:“她让你进去呢。”
夏洛走进房间,做好迎接一切的准备,狂风骤雨,地震海啸,她都准备承受了,可是SISSI坐在床上,一脸苍白,神色安宁,安安静静地看着夏洛,就像是小学时候她生病,全班同学去看望她,她睡在公主床上那样不惊,生病的人,脸色总是不好,但是她的眼神仍旧有光芒的,投递过来,看着她,那么多年过去,特别是到今日,经历了这样多事,于这一刻,夏洛还能在SISSI眼睛中看到这样的光芒,她突然,就很想哭,不为她经历的苦难,与人生的残酷,只为感动。
“谢谢你,夏洛。”SISSI向她伸出手来。
夏洛紧紧握住,听见SISSI问她:“夏洛,出院后,我可以住到你家里去吗?”
“当然可以。”她绝对没有犹豫,痛快应允下来。
阮双阳告别会那天,恰是夏洛父母案子第一次开庭。
夏洛要陪SISSI去,但是SISSI却让她去参加告别会。她说:“不为别的,只他她爱过你。”这句话,让夏洛心里一阵酸楚,这几天她一直想,一直在推敲,也许,阮双阳就是梦里的那个“他”,不然还能是谁呢,只是到现在,再也没有机会去考证了。她一身黑衣——这套衣服正是参加过父亲的葬礼,前往殡仪馆参加阮双阳告别会。
“如果你父母的案子不是今天开庭,你会去吗?”她这样问SISSI。
但是当时,SISSI没有回答。夏洛于是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来,简直是一个疯子。
她捧着一大束菊花,站在阮双阳的黑白遗照前,旁边站着长得一摸一样的,哭红了双眼的阮正阳。她冷得打了一个哆嗦,难怪他最后奋不顾身来救自己,因为他喜欢自己。
夏洛鞠了一躬,把鲜花放下,她这一束,与别无异,淡淡香味,她走到阮正阳面前,与他拥抱,在他耳边告诉他:“SISSI很好,你放心。”
其实SISSI一点,也不好。
是日,SISSI出现在法院门口的时候,所有的记者都围了上来,她只是往前走,没有人敢阻挡她,目光集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上,捧着一大束白色菊花,谁也搞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是一个劲地拍照。镁光灯闪成一片,她的脸上一片惨白。
她坐在陪审席上,她的父母,穿着囚服,极力躲避自己的眼光,空气中漂浮着冗长的陈述词,像是一条透明的传送带,贯穿在她与父母之间,她能够感觉到父母那边传递过来的浓浓爱意,他们所做这些,不全都是为了她吗。别人听见,会觉得可笑,只有她最明白父亲心意。她曾经,问爸爸:“爸爸,你想我以后做什么?”“你自己呢,有什么想法吗?”她只是摇头,爸爸说:“只要你开心就好。”她明白他是多么爱他。而现在,自己是要用什么感情来应答这份不可承受的爱呢。她听法官最后的宣判,,他们罄竹难书,最终归于四个字——无期徒刑。
一锤定音。
她刹那落泪,一半是为父母,一半是为,那个人,她明白,自己对“阮正阳”的爱,也是无期徒刑,要服完今生年岁,才可告慰前世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