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爱子被擒,周易一时情急攻心,狂叫道:“衍儿……”想要起身和风萼拼个死活,身子刚刚抬动,便又如散碎了的骨架,面色仅有的一点血色,迅速黯淡了下去,重重地跌在地上。风萼嘻嘻笑道:“周大侠,你不怕死,难道也忍心看着你这宝贝儿子送命吗?”周衍拼命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口中大骂道:“臭女人,你休想拿我要挟爹爹……”
说话间,咳出一大口浓痰,朝风萼面上吐了过去。风萼秀眉大蹙,急忙缩头避开。那口浓痰便如一抹弧线,从她面前划过。按说风萼躲得已经算是极快的了,眼角发梢仍然沾了一些唾液。她生性最是爱洁,心中恼怒异常:“臭小子,你作死吗?”真恨不得给他两个爆栗。但她绝非任性冲动之人,生生咽下这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说道:“周大侠,你我做一桩交易如何?”
周易怔了一下,问道:“什么交易?”风萼道:“令郎如此可爱,本姑娘看了,也是我见犹怜。可惜却是如此命苦。周先生被‘收尸孟婆’巨棺撞碎心脉,无论如何是活不过一时三刻的了,只是令郎却要在这世上孤零零的,唉,想想倒也可怜。”周易虽然知道风萼如此说,必然有所图谋,但是想到儿子却如她所言,心中万分悲凉,开口道:“姑娘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风萼说道:“你告诉我阮星玲那个贱女人的下落,她既然对你不起,就算我杀了她,也算是为你们周家重整门风了,周大侠命不久矣,我正好可以为你将这孩子抚养长大,如何?”她的话颇让周易意动。他本人不畏生死,但是想到孤苦无依的周衍,周易无论如何也难舍得下这个心,心中在想:“她未必便能找到星玲的下落,而衍儿却需要人抚养长大……”
周衍见父亲似乎有被说动的样子,大声抗议道:“爹爹,不要,不要出卖妈妈的下落。这女人如此凶恶,她一定会杀了妈妈的。”他知道父亲现在最担心是自己,又开口道:“爹爹,衍儿情愿和你一起去了,也不要这女人抚养我,她这么坏,我如果跟着她,一定会学得更坏。”周易心中又是一动,暗忖:“这女人心肠毒辣,要是让她抚养衍儿,只怕衍儿将来也和他一样……我宁愿衍儿死了,也不希望他像风萼一样,手段歹毒……”当下高声道:“风萼姑娘,你快快将我父子刺死吧,黄泉路上,我们父子俩也会有个照应!”
风萼冷眉倒竖,冷冷道:“好,周大侠,我就在你面前,将你的宝贝衍儿零割碎剐,我看你是否还是这样铁石心肠?”她提起长剑,正要将周衍千刀万剐,周边忽的飞出一块石子,“铮”的一声,风萼手臂微麻,只觉数道柔劲,绵绵柔柔,好似松浪叠涛,重重卷动,几乎震得手中长剑脱手,心中一凛,听到一个男子雄浑的声音,高声道:“风萼姑娘且慢,容陆某说上几句话!”
只见周家门外,来了一个老者,一身冗长桐袍,剑眉朗目,满面虬髯,丝发白了过半,约莫五十多岁,却极是英气,腰间悬挂了一个酒葫芦。风萼看清此人,心头一震,眉目紧锁,显是对这人极是忌惮。周易见了这人,却是喜之不胜,叫道:“陆大哥,是你?”那老者见他身受重伤,说道:“周兄弟,看来我是来得晚了。我在太白楼上独自饮酒,遇上瞿天那个老东西,说是你被仇家逼迫,我就想着过来帮你一把,看来还是来晚了一步。”言语中颇有唏嘘之意。
那老者正是当年南宋的水军都统制陆向宗,七年前陆向宗、凌虚彦三人在牛渚山上,饮酒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一别之后,陆向宗豪爽不减,醉游天下,虽见多了宋庭的混账事,心中不免愤恨,却一醉便忘。故他虽然年过五旬,却仍旧如七年前那般风采奕奕,精神矍铄,只是两鬓却已斑白,难掩年岁。
风萼同陆向宗交过手,知他武功奇高,自己未必必败,却也无取胜把握。见他同周易似乎颇有交情,不禁秀眉弯蹙。陆向宗对她说道:“风萼姑娘,周兄乃陆某旧交,他的儿子,在下自然不能不放在心上,还请姑娘方便则个!”风萼心忖:“我眼下元气未复,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不要和他争一时之长。”当下盈盈一笑,道:“陆大人说什么话来?这孩子本就与我无怨无仇。既然陆大人发了话,风萼自然遵从。”
陆向宗听她说得恭谦,心中一怔,他知道这女子极其要强,轻易不肯服软,见她如此轻易就说了软话,陆向宗反而心生疑窦。他自然不知道,数日之前,风萼逼迫蓝炼彤过甚,反中了蓝炼彤的暗算,被其所伤,至今仍然元气未复。若非周易早已被收尸孟婆巨棺震断了心脉,又怎会被风萼所制?
风萼依言将周衍放开,周衍记挂父亲安危,看都没看陆向宗一眼,唤了一声便向周易跑了过去。风萼对人情世故似乎全部放在心上,微微冷笑,正要离开,陆向宗急忙闪身,横臂拦住风萼,喝道:“风萼姑娘且慢!”风萼只道陆向宗要为周易出头,横开一步,提剑作势,牵动风铃丁零零作响,挑眉道:“陆大人还有何见教?你的周兄弟可不是我伤的,你要报仇,应该去找收尸孟婆,是她用巨棺撞碎了你兄弟的心脉。”陆向宗摇摇头,道:“除了我周兄弟,我想问上姑娘一句,天医门的陆羽明几个人,可是姑娘所杀?”
风萼冷笑道:“陆大人要为天医门的人出头吗?”陆向宗提到的陆羽明等人,是天医门新一代门人弟子。无花宫同天医门之间素有旧怨,只是天医门行事极为隐秘,江湖中人很少有人知道天医门。无花宫地处西域天山,极少同中原武林来往,故而两派恩怨,江湖中人也少有人知道,但弟子若是相遇,即是不死不休。数日前,陆羽明等人在悬壶济世之时,无意被风萼识破身份,被她杀了个精光。
陆向宗道:“天医门胡默缄乃在下故友,他门下弟子被人残杀,陆某自然不能不问。”风萼蔑笑道:“左一个旧交,右一个故友,陆大人朋友可真多啊!”陆向宗道:“天医门同无花宫之间的恩恩怨怨,在下绝不敢过问,但是姑娘既然杀了天医门,就劳驾姑娘随在下到岭南天医谷走一趟。”
风萼正要出言讽刺,忽听小周衍急声叫道:“爹爹……爹爹,你不要有事……不要有事啊……”陆向宗心头骤紧,转头去看周易,只见他面如死灰,气力若断若续,显然是命不长久,心中生出怅惘之感。周易双目空洞,却不多看幼子周衍一眼,对着陆向宗说道:“陆兄……小弟临终之前,有一事相托……”陆向宗最重知己,当下哪里还顾得了风萼?两步跃到周易面前,风萼冷笑一下,似乎对他兄弟分别情景,极是不屑,又生怕陆向宗纠缠,展开轻功便离开了,丁零零的清脆铃声,响了一路。
周易满面恳求之意,说道:“陆大哥,小弟苟活一生,原不惧生死,只是……只是我膝下尚遗下一子周衍,除此之外,小弟再无牵挂……小弟……小弟恳求陆兄,能够代我照顾衍儿……”周衍听到父亲将自己许给别人,当即大声哭嚎道:“不……我不要……我不要这臭老头照顾我……衍儿……衍儿只要和爹爹、妈妈在一起……衍儿只要爹爹妈妈……”周易面色一沉,道:“你陆伯伯是我生平好友,我死了之后,你要是敢不敬、不听你陆伯伯的话,便不是我周易的儿子……”
他平日里教子极严,使得周衍对父亲畏多于敬,见父亲说话措辞严厉,虽然心中是千百个不愿,却也不敢违拗顶嘴,扑在父亲怀中痛哭。周易见儿子哭得凄惨,心中一酸,这才觉得平日里自己对儿子真正的慈爱,实在太少了,伸手轻拍他后背,一面以恳求的眼神看向陆向宗。
眼前父子生离死别的情景,让陆向宗心情也是沉甸甸的,只得点点头答应:“周兄弟,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儿将你的衍儿抚养长大,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大豪杰……”周易闻言,心中大喜,他知道陆向宗身份,既然许下允诺,必然不会食言,而且此人为人正直,周衍由他抚养,将来定成正直之人,不虞他会走上歪路。周衍忽的抬起头来,望着周易问道:“爹爹,妈妈呢?”他想到先前风萼多次逼迫周易说出阮星玲下落,料想生母还活在人间。
不想周易神情一变,说道:“今后不许再想你妈了。”周衍大声抗议道:“不!衍儿不光要爹爹,还要妈妈……”周易神情一紧,显然大有愠色,继而神色稍缓,想是不想在临死前给儿子留下严厉的印象,少见的现出慈和神态,说道:“衍儿,爹爹今天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我记清楚了。瞿天、江凤流、收尸孟婆他们和爹爹为难,为的是你天医门的谷伯伯留在咱们家中的《医天集》。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这《医天集》未在爹爹手中,落入贼人之手,以后有机会,你替爹爹,将《医天集》还给天医门……这《医天集》被我藏在……藏在……呃……”
他双目瞪得老大,最终没能将这件事情交代完,便断了气。周衍抱着父亲越来越冰冷的尸体,心也一点点地冷了下去,悲恸之下,抱尸痛哭。哭了一阵,觉到有人轻拍自己后心,回头望去,却见陆向宗满面慈和,轻声说道:“你爹既然已经过世,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先将他埋葬再说……”
周衍口不答话,双目含泪,好似对陆向宗的话全没能听得进去。陆向宗见他全无反应,想到他小小年纪,乍逢巨变,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叹了口气,心忖:“这孩子倒也身世可怜……”想着从神情木讷的周衍怀中抽出周易尸身,捡了些枝叶,将周易火化了。周衍望着那团将父亲遗体变成灰烬的火光全无反应,只是眼中流泪。
日落时分,这荒村村头便多了一处孤坟。周衍似乎眼泪已经流干,跪在坟墓前,双目空洞洞地望着父亲的墓碑,一颗心好似就此碎了。此时已是深秋时节,那坟墓处在凄凄荒草之中,全无半分绿色,不时传来的阵阵寒鸦聒叫,更添出几分凄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