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明朝崇祯十六年,荷兰人赶走盘踞基隆的西班牙人,从此独霸整个台湾后,经过八年的征服,这时期荷兰人控制的高山族部落,已经有了219个,61696人,部落多了,管理起来却也麻烦多。为了方便管理,荷兰人又别出心裁,搞出了“地方集会”制度,这是崇祯十七年担任台湾总督的卡隆提出来的。主要内容是每年在台湾的重镇赤坎城,举行由各部落头领参加的“地方集会”,分别是三月份举办的北方集会和四月举办的南方集会。会议的主题也只有一个——忽悠!忽悠高山族同胞们做顺民。
为了把忽悠进行到底,每次开会,荷兰人都煞费苦心,届时荷兰驻台湾的所有高级长官都要参加,总督还要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很高规格。更会不辞辛苦,到高山族村落里深入群众,拉着老幼妇孺的手嘘寒问暖。很亲民。另外到会的各部落首领,还将得到由荷兰驻台湾总督亲自颁发的银冠权杖,确认其部落首领地位,很隆重。
这么煞费苦心的会,自然不会只务虚,荷兰人也有务实的,每次会议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催缴税款,宣传纳税光荣,逃税可耻,谁家欠了税的,要一一通报批评,外带恐吓威胁,说点再不交税就把你咋样之类的话。顺便也要显摆一下,会议期间士兵荷枪实弹环列,领导视察的时候威风凛凛的跟在后面,以展示荷兰帝国的强大。最后总结会议中心思想,大体都是荷兰至高无上,效忠荷兰光荣啥的,每年也都不带重样的。
饶是荷兰人煞费苦心如此,可日久天长,该“忽悠大会”的尴尬事始终不断,比如有一次举行的基隆地区的大会,会议还没开,负责传达领导精神的翻译官就让人宰了,语言不通可是麻烦事,可荷兰人真能凑合,领导照常讲话,观众照常听,两边闹了个云山雾罩。更有好几次召开的南方集会,会议开了没一半,就有高山族同胞试图暗杀荷兰长官,虽说最后未遂被逮,但煞费心机的大会也给搅了。最早的时候,台湾总督去开会,还都是穿便装,带两个卫兵在身边,到后来,都要穿厚厚的铁甲,身边站一排卫兵。最让荷兰人尴尬的是,第一届地方集会的时候,到会的部落有二百多家,覆盖高山族人口高达六万,仅仅是十年后的清朝顺治十一年,荷兰人控制下的高山族部落就锐减到了一百六十家,人口四万人。“锐减”的原因,一是常年的反抗,造成许多地处偏僻的部落逐渐脱离了荷兰人控制,二却是荷兰人对高山族同胞一次次残暴的大屠杀。煞费苦心的“忽悠大会”背后,是荷兰人残暴的殖民统治。
对高山族人,荷兰人“翻脸”比较快,而对台湾岛上屯垦的汉族人,荷兰人“翻脸”的速度却比较慢,毕竟荷兰人欺软怕硬,汉人更不像高山族原住民那样好欺负,更何况早期他们是有背景的,大都是郑芝龙从沿海各省招募来的流民。对他们,荷兰人从一开始就忌惮万分,明朝天启四年登岛的荷兰人,总数不过二百多人,而岛上垦荒的汉族百姓,却已经有了数千人。所以一开始荷兰人也很夹着尾巴做人,颜思齐说让他们交税,他们连价都不还。
后来郑芝龙接班后,势力迅速膨胀,在台的汉人也有了保护伞,和荷兰人之间,基本邻居关系,荷兰人修筑的赤坎,热兰遮等城池,也都有专门供中国人居住的华人区。从明朝天启年间至崇祯年间,是大陆百姓移民台湾的一个高潮期。两岸之间往来频繁,按照荷兰殖民者当时的统计,在郑芝龙接受“招安”前后,当时平均每年往返于两岸之间的船只,多达一千多艘,在两岸之间往返的汉族移民,总数也超过万人。在当时的沿海老百姓看来,去台湾垦荒,就跟农民进县城打工一样,分分钟的事情。到了明朝灭亡的崇祯十七年后,无休止的战火,更让大量沿海百姓抛家舍业,远奔台湾,在明清之交的清朝顺治五年,当时荷兰台湾总督欧沃德估算,台湾垦荒汉人的总数已经超过了两万,两岸汉族百姓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在这时期开始成形。
大量沿海汉民的进入,对台湾岛的经济结构,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早在明朝崇祯六年的时候,内地来台的垦荒汉人,就把甘蔗带到了台湾,这个后来成为台湾支柱产业的农作物,从此开始在宝岛生根。更重要的影响就是牛耕的推广,到了明朝崇祯十三年的时候,整个台湾岛的耕牛总数已经超过了一千头,大部分都是垦荒百姓用船从内地运来。晚明时期的台湾农业,以水稻和蔗糖为主,辅以烟草,大麻,生姜,棉花等经济作物。耕地的总田亩数也滚雪球般上升,到了郑成功收复台湾前夜的清朝顺治十七年,台湾的耕地总量,已经超过了一万三千公顷。昔日的蛮荒不毛之地,而今已是良田万倾,欣欣向荣的世界。
但是这个世界在荷兰人眼中,却是一块流着油的肥肉。
在早期垦荒台湾的百姓眼里,荷兰人是商业合作伙伴,贸易商旅,来台湾闯世界的行商。但是荷兰人却是不想和你做伙伴的。他要做主子,把你当奴隶。在台汉人人数的增长,让历届荷兰驻台湾总督既喜且忧,喜的是人口带来财富,忧的是汉人人口增长太快,恐怕不好控制。所以台湾垦荒人口的增加,向来都是台湾总督朝东印度公司要兵要预算的借口。
荷兰人对台湾汉人的翻脸,是一步步来的,其实即使在郑芝龙接受明王朝“招安”,返回福建后,他和台湾岛的垦荒居民之间,联系也一度很密切。一直到他儿子郑成功的时候,还依然在向许多台湾汉民村落征收租税,当时荷兰人曾和郑成功交涉,郑成功反而反驳说,这是从他父亲那时候就定下的传统。但不争的事实是,从返回大陆后,郑芝龙在台湾本岛的势力,一步步被荷兰人所侵占,甚至他在台湾的部下,也大多离散。
荷兰人最早开始对汉人下手,是在颜思齐死后,当时他们力量弱小,只是在鹿耳门周围的港口征收过往船舶税,对岛内垦荒的汉人还不敢下手。崇祯元年郑芝龙离台后,带走了岛上的大部分武装力量,滞留在岛上的,大多是老实巴交的屯垦百姓,荷兰人也就放心大胆的“翻脸”了。次年3月,荷兰人首先颁布法令,向岛上的汉人征收十分之一的酒税,崇祯三年又出台了人头税,这是荷兰人控制台湾岛汉人的主要手段,最早的税赋并不高,但是按照规定,岛上的汉人,每三个月要到热兰遮城领取税单,登记户口,台湾岛的汉族百姓,渐渐被纳入荷兰人的控制之下。
荷兰人对汉人压榨的变本加厉,是从崇祯八年大规模征服高山族部落的战争开始的。随着大批高山族部落被荷兰人征服,岛上屯垦的汉人,其实也等于是被荷兰人包围了。因为高山族部落大多在山区,而汉人屯垦区却多在平原,外加荷兰人不断修筑碉堡工事,本来就失去靠山的岛上屯垦汉人,也就越发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身为“刀俎”,在宰割汉人方面,荷兰人当然是不会客气的,从崇祯八年开始,各种针对汉人的法令就不断出台,就以最简单的走路来说,汉人经过高山族的村落,山川,都要向荷兰当局缴纳“过路费”,崇祯八年四月,荷兰人规定,汉人不能私售鹿皮,只能卖给荷兰当局,两年后又规定,汉人在热兰遮,赤坎等地区买房卖房,都要缴纳十分之一的税款。崇祯十二年开始,汉人买盐要交税,种植甘蔗不许私自出售,只能以低价卖给荷兰当局,以方便荷兰人制作白糖牟取暴利。崇祯十七年开始,汉人购买糖,蜡烛,烟草,鱼,甚至过年杀猪,冬天取暖,都要按照货物交税。按照荷兰当局的人口统计,从崇祯十二年到清朝顺治十一年,台湾本岛的汉族人口大约增长了百分之八十七,但是缴纳的赋税,却增长了十五点八倍,可谓竭泽而渔。当时一位东印度公司高级职员的话说:“我们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从中国人手里拿到钱。”
“宰”的如此狠,汉人的社会地位自然低,随着郑芝龙远走福建,对台湾岛越发鞭长莫及,荷兰当局对华人的歧视政策,也就越发的明目张胆了。早在料罗湾海战后,为防止台湾岛上的汉人与郑芝龙有联络,荷兰当局于崇祯五年出台禁令,禁止台湾岛汉人拥有武器,违者轻者坐牢,重者甚至要枪毙,荷兰驻军有敢擅自卖武器给汉人者,也一律处以死刑。甚至连外地的汉人乘船至台,登岛后第一件事也是交出武器。而荷兰人在台湾做的另一件恶劣的事,就是挑拨恶化台湾岛上汉族与高山族原住民之间的关系。
以荷兰人针对高山族部落办的“忽悠大会”来说,每次会议的主题之一,就是诋毁丑化汉人,每次集会上,荷兰的地方长官只要说到汉人,往往在高山族酋长面前宣传汉人是“卑鄙,懒惰,下流无耻的强盗”。长期的“丑化教育”,也加剧了高山族与汉族之间的隔阂。除了严加防范外,荷兰人更推出“种族隔离制度”,从崇祯十三年起规定,汉人不许在高山族的聚居区建房子,更不许未经许可,擅自和高山族住民接触和贸易。他们甚至在高山族村落中悬赏,凡是抓住擅自进入高山族村落的汉人,每抓住一个,可以获得五里尔的赏钱。在荷兰人建造的热兰遮,赤坎两城,更出台了“宵禁令”,晚上九点钟以后,汉人在城里没打灯笼,就不许穿过六个房屋以上的距离,违者罚款,如果是一群汉人走路,则只允许提一个灯笼,违者也罚款,而如果一个汉人提着灯笼走路,不小心走到了热兰遮城尽头的房子边,还是要罚款。如上种种,直把汉人变成二等公民。
高山族人沦为了顺民,汉人沦为了二等公民,与郑芝龙争夺东亚海权失败的荷兰人,就这样关起门来在台湾做老大了。在两次与郑芝龙交锋失败后,荷兰随即改变了在东亚的政策,加大了对台湾岛的投入,并驱逐西班牙人出台湾,他们在台湾的兵力,也逐渐增加到了两千人的规模。按照后来台湾最后一任总督揆一在《被贻误的台湾》里的说法,荷兰应该把台湾变成“东亚海洋上不沉的桥头堡”。而对于志在拓展海洋的荷兰人来说,这个桥头堡对着的地方,仍然还是充满财富的中国海。
而这时候的中国,明王朝已然到了末世,内有李自成作乱,外有满清王朝叩关,台湾岛的事情肯定顾不上了,唯一能顾得上台湾的,也只有身为福建总兵的郑芝龙,以他当时称霸东亚海域的力量,收复台湾是有能力的,当时郑芝龙的部将,也有人劝郑芝龙重新拓展台湾,赶走荷兰人,可他偏偏没这个兴趣,他是个商人,一切“工作重心”就是赚钱,至于国家领土主权之类的事,在他脑袋里是没概念的,于郑芝龙而言,确保东南沿海航路的畅通,保证每年源源不断的经济收益,才是最重要的。正沦为荷兰人“桥头堡”的台湾,万千百姓正在做亡国奴。朝廷不管,郑芝龙不管,还有谁能管?
“管”台湾的人,其实早已出现了,明朝天启四年八月二十七日,日本平户千里滨海滩,一位孕妇在散步时忽然腹中剧烈疼痛,急中生智下,她慌忙倚住身边一块平坦巨石,几番挣扎,一个婴儿终于呱呱坠地。
这个孩子从出生开始,就似乎与台湾有莫大的渊源,就在他降生的同时,他的父亲正在平户四处奔走,跟随颜思齐密谋那件后来险些颠覆日本历史的大事。在他降生一个月后,父亲因为事败避祸,跟随颜思齐远走台湾,成为十七世纪台湾第一代拓荒者。而就在千里滨海滩的对面,不远的澎湖水域,明王朝与荷兰人的澎湖争夺战,正打得炮声隆隆……
在他降生两个月后,宋克率领的荷兰船队登陆鹿耳门,从此开始了荷兰人对台湾岛的殖民统治。在他降生三十八年后,他亲自率领一支舰队劈波斩浪,东征宝岛,将沦陷已久的台湾岛重新收回祖国的怀抱。三十八岁,是台湾沦入荷兰统治的时长,却也是他整整一生。
为台湾而生,为台湾而逝,似乎是这个孩子一生的宿命。
他的父亲,叫郑芝龙,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