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我心的形状
黑死病确实在消亡,但它不是骤然结束,而是缓慢消退。
意大利是最早沦陷的地区,它也最早从死人堆里挣扎了出来。就在英国尸横遍野的时候,在威尼斯、在佛罗伦萨、在热那亚,死于瘟疫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几乎彻底消失了。
到1349年末,法国的黑死病也基本终结。
1350年,在英国、德国、弗兰德、西班牙、巴尔干,黑死病也开始消退。
黑死病的传播有大致固定的模式。在头几个月,它特别猛烈。死亡就像雪崩海啸,扑面而来。如果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不用多久,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这个时候,人们是丝毫看不到希望的。
但是在半年到一年之后,它的威力开始减弱。死亡率戏剧性地下降,每天死于瘟疫的人,由几百到几十,由几十到几个,最后几乎完全消失。偶尔它会忽然再露面,杀死几个人,然后又消失不见。
黑死病的消失,有着不同的解释。也许是人们对鼠疫杆菌产生了抵抗力。也许是携带病菌的黑鼠死亡殆尽。总之,它慢慢地结束了。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就是一切。
它终结了。清晨的街道上,再也没有了“Corpi morti!”的叫声。午夜的园子里,再也没有了啃噬尸体的猪群。城市里的钟声再度响起,人们重又打开大门,走上街头。
街道还是如此,但人事早已面目全非。许许多多熟悉的人,都永远消失了。街道旁的每一栋房屋里,都发生过一段惨痛的故事。人们把这样的故事埋藏在内心最深处--也许就此永不提及。
在广场上,一个年轻艺人在缓缓歌唱:
“当一切都成为过去,亲爱的,
你可知道天堂的路在何方?
当一切都成为过去,亲爱的,
你可知道我心的形状?”
人们围在他身旁,静静地听着。悠扬的歌声中,无数人潸然泪下。
千万白骨埋进地下,巨大的伤痛依旧郁积在胸口。教堂依旧耸立,人们依旧祈祷,但整个世界却永永远远地改变了。所有人都意识到:它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
“鞭笞派”消失了,火刑柱被废弃了。人们从疯狂里清醒过来,望着荒废的大地,怅然若失。过去的一切宛若梦魇,它终于结束了--但人们既无心庆祝,也无力哀悼。
他们怀着困惑的心情,涌向罗马。
那是罗马的朝圣之年。
教皇规定,从1300年开始,每过一百年,罗马要举行一次大庆典。所有参加庆典的香客,他们的罪孽都可以得到宽恕。1300年的大庆典规模之大,前所未有。据说有两百万人涌入罗马。后来克勒芒六世教皇又把庆典间隔缩短为五十年。
1350年正逢罗马史上的第二次大庆典。
人们从各个国家涌来。他们都是黑死病的幸存者,刚刚经历了世界上最大的灾难。朝圣的队伍像一条条黑线,在欧洲各地蜿蜒前进。这些队列里,有无数人抛弃过得病的亲人,有无数人逃避过自己的职责。现在,他们渴望在圣城里,忘却自己的痛苦、宽恕自己的罪孽、解开自己的迷惑。
罗马大开城门。据说从圣诞节到复活节每天都有五千人进入或者离开罗马城。旅店全都爆满。各种房屋都被拿来出租,但依旧不够。人们在城外纷纷扎起了帐篷。到了晚上,罗马城外燃起点点篝火,就像被围攻的城市。
教会开放了三大圣殿:拉特兰宫、圣彼得大教堂、圣保罗大教堂。里面陈列出各种圣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圣彼得与圣保罗的遗物。
罗马城里,到处都是汹涌的人流。在人海中,有一个憔悴的修士,他蹒跚地走进圣彼得大教堂,累得筋疲力尽,只能靠着墙站着。他前面是涌动的人头。人头上面,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耶稣就在那里悬挂着。
一组幻影漂浮在十字架与人群之间,修士仔细地辨认着:那是爱偷吃零食的约翰,他旁边是金发路易,那个脸上覆着一层血的是博登……他们都在那里--除了自己。
他们都被血王带走了,就剩下自己孤零零地活着。
幻影消散了。十字架矗立在原地,显得更加巨大。
上帝是一个深渊。我曾以为上帝通体光明。他创造的人类通??光明,创造的世界也通体光明。这想法多么可笑啊。上帝不会那么浅薄。他是一个深渊,你投入再多的光,他依旧黑暗。你投入再多的血,他依旧光明。他是什么呢?他创造的血王又是什么呢?为什么你独独留下我?你是要让我活下来去思索你吗?
他扶着墙向外走去。在台阶那儿,一个中年人和他迎面撞了一下。那人低头向他道歉,他摇摇手表示没关系。那人稍微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是罗马人吗?我从墨西拿来,不清楚罗马的情况,我想问一下……”
修士打断他:“我也不是本地人。”说完,侧着身子走了过去。
墨西拿人叹了口气,向教堂里面走去。
他挤到人群里,凝望着巨大的十字架。
他亲眼见到了海妖,亲眼见到了幽灵,也亲眼见到了墨西拿变成了地狱。
他不愿回忆当时的情景。他想把它忘掉,可是它却总是纠缠着他,一次次把他从梦里惊醒:那些血、那些狗、那些东倒西歪的尸体。
还有瘤子。他经常梦见自己又长出了瘤子。他总会一身大汗地惊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腋窝。
但是他总算活了下来。在骷髅堆里,他活了下来。上帝拯救了他。
墨西拿的检查员跪了下来,额头一直贴到地板上。他想祈祷,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脸上满是泪水。
最后的安魂曲
严格来说,黑死病在1350年并没有完全消失。它还在蔓延,不过是在比较边远的地方。1350年,黑死病抵达了易北河。1351年,黑死病进入了俄罗斯。1352年,黑死病渗透到莫斯科。这里离卡法城不过几百公里。
至此,黑死病完成了一个循环。它从东方的卡法城出发,沿着一个弧线走过整个欧洲大陆,然后又回到了东方。从地图上看,这就像一个巨大的勾拳。
这记勾拳到底杀死了多少欧洲人?准确数字很难得到,专家也只能估测。当时欧洲留下很多民事和法律的档案,从这些档案里,可以推测出当时的死亡率。
各地的死亡率并不相同。
佛罗伦萨地区:50%
法国南部:75%
巴黎:50%
不来梅:60%
英国东部:50%
荷兰:20%
以上的死亡率只是估测,而且存在着争议。总体来说,城市的死亡率更高,乡村则偏低。在整个欧洲,估计死亡人数在两千五百万到三千万之间,占当时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
三年之内(1347~1350)欧洲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一。这是一个可怕的比例。大家可以想一下,如果在三年之内,中国人口减少4~5亿,会是一个什么情形?我们也可以拿二战做个比较。二战是欧洲20世纪最大的灾难。它持续了六年,杀死了百分之五的欧洲人。如果二战是浩劫,那么黑死病又是什么?
但这场灾难也有它光明的一面。
人口过剩问题迎刃而解,欧洲重新出现了地多人少的局面,工资开始急剧攀升。几百年来,人们第一次发现:谋生变得容易。谋生一旦容易,统治者加在大众身上的枷锁就开始动摇。1350年之后的欧洲人,变得更少,更富,也更自由。两百五十年之后,欧洲的人口才恢复到黑死病之前的水平。这对欧洲经济的影响极为复杂。但总体来说,它促使欧洲人拿出更多的资源去投资,而不是去维持庞大的人口。欧洲日后的经济飞跃,某种程度上受益于黑死病。
马尔萨斯的咒语被打破了。--可是付出了何等的代价啊!
几千万人变成了白骨,几千万人失去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家庭。欧洲人的生活发生了集体断裂,几代人心里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人们对生命、对信仰、对灵魂的看法都发生了改变。
1350年之后,艺术家们迷恋上死亡。他们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画,上面充满了骷髅、死神和坟墓:活人和骷髅拥抱而舞,死神在城镇里游荡,天堂和地狱在争夺死者的灵魂。在这些画作里,世界是死神的玩具。
人们的信仰也发生了变化。黑死病期间,因为教士们需要频繁接触他人,他们的死亡率往往更高。如果黑死病是上帝之怒,那看来教士似乎也让上帝发怒,他们并没有给人们提供多少帮助。他们所做的就是反复唠叨人们的罪孽深重,所以才招致这场灾难。黑死病让人们发现,教会并不像它宣称的那么全能,信仰也不像教士宣布的那么简单。这个世界成了一个谜团。
有人绕开了这个谜团。他们相信凡世的生命短暂而美好,人们不需要记挂天堂地狱。只要用最美丽的东西填充短短的生命,让它像烟花一样璀璨美丽。
有人则投身这个谜团。他们开始撇开教会,自己去思索上帝。信仰像深渊一样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逐渐进入它的内核。在那里,他们将发现一些新东西。
新时代即将由此开启。--那将是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宗教改革的年代。
旧欧洲永远地死去了,黑死病是它最后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