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全欧洲的教会都崇拜她。在罗马,有她的两座教堂。在意大利,她被尊为“圣女”。在法国,她被称为“高卢的阿加莎”。
这样一个伟大的女性,生在卡塔尼亚,也葬在卡塔尼亚。她的骨殖被供奉在当地的大教堂里。市民相信:这份圣物可以庇佑卡塔尼亚人,使他们远离死亡。
卡塔尼亚主教也相信它的力量。他觉得有了它,卡塔尼亚就像是在保险箱里一样,万无一失。
但是,居然有人向他借用这个保险箱!
墨西拿来了一个使节。他直奔大教堂,跪在主教面前,涕泗横流:墨西拿正在走向灭亡,每天都有几百人死亡。整个城市眼看要被野狗统治。如今,墨西拿向它的姊妹求援。墨西拿向卡塔尼亚求援。墨西拿向他--天底下最最善良的主教大人求援。
一句话,他恳求借用圣阿加莎的遗骨。
主教迟疑了。他的确是个善人,心肠很软,而且特别害怕魔鬼、地狱、上帝的审判之类的东西。布道时,他总能把这些东西讲得活灵活现--有时候还要用舌头制造一些音效。大家都听得脸色苍白。其实,主教自己吓得比谁都厉害。布道的时候,他几乎要分身成两个人。一个在那里绘声绘色地讲,一个在旁边筛糠似的抖。
每次布道完了,他都要不舒服大半天。这个时候,一旦独自在暗处走路,他总觉得后面有脚步声,吓得他汗毛倒竖。
前些天,他参加了市政府的会议。会上,他同意了封城令。他同意是因为他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但他私下里觉得这是罪孽。把求援的人拒之门外,把得病的人拖出病房,上帝是会惩罚的。上帝啊,他同意了!也许,魔鬼会因此把他打入地狱,放到火上,慢慢烧烤。
几天来他一直心神恍惚。昨天布道时,他格外投入,讲地狱刑罚的时候,吓哭了好几个孩子。结束后,他悄悄跪在十字架前,泪下沾襟。
现在,他无法拒绝墨西拿的请求。明知道市民会非常不高兴,主教还是满口答应下来。他还许诺亲自把圣物送往墨西拿。灾难结束后,墨西拿会将遗骨归还。
消息传得实在太快。
主教还没有来得及收拾行李,一大群人已经包围了教堂。那场景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成百上千的人堵在门口。往常市民都非常尊敬他,向他脱帽,向他鞠躬,定期到教堂里听他布道。但此时,谁也不向他打招呼,所有人都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一个代表走上前来,严肃地通知他: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们绝对不容许圣物离开本城。主教举起手,准备讲述地狱里的情景。代表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们宁肯杀了你,也不会让圣骨离开卡塔尼亚。”
主教一下子变成哑巴了,人群也鸦雀无声。过了片刻,主教沉默着扭身跑进了教堂。
圣物留在了卡塔尼亚。
但是主教终究是个好人。他还是坚持要为墨西拿做点什么。既然圣骨不行,经过仔细考虑,他决定送另一样东西--浸泡过圣骨的水。他觉得这一样能制服魔鬼。
他要亲自把圣水送过去。
“上帝是聋子”
墨西拿郊外,枯草连天,死尸遍布。被人丢弃的尸体只剩下骨头,蛆虫在死人眼窝里爬来爬去。还有些埋得太浅,被野兽们刨了出来,啃得面目全非。主教一行人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前行。
初冬的原野一片萧索。天空彤云密布,低低地压在头顶,铁青色的地平线上,就是墨西拿城。
他们默默地眺望着。它的城墙上空无一人。大门敞开,里面一片沉寂。
刹那间,他们都有种感觉:这是一座空城,没有活人。只有死人充塞在里面,向外窥看着、等待着,等待着太阳落下……
主教死死地攥住一瓶圣水。这时,一个随从发出了尖叫。
--乌鸦。
黑压压的鸦群向他们飞来,在他们头上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它们的阴影遮蔽了太阳,如同一团浓云。主教从没见过这么多乌鸦。
鸦群之后,从墨西拿城门走出几个人。
那个随从脸色煞白,抓住主教的袍子:“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主教大人……”一瞬间,主教也有强烈的冲动:掉转马头,跑回卡塔尼亚。能跑多快跑多快!
来不及了--迎接他们的人已走了过来。
墨西拿不是一座空城,不过是一座垂死之城。
主教策马缓缓走过。
道路两边,不时能看到一堆堆的人群。他们应该是出来迎接圣水的,但是没人说话。主教走过人群,就像走过寂静的沙漠。他的目光从人群中扫过:有人默默无语,泪流满面。有人则目光呆滞,像是稻草人。在两旁的房屋里,似乎有人在透过窗缝看他们。
一个老人跑到近前,亲吻主教的袍角。主教觉得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
主教拐过街角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她手里抱着孩子,向他微笑。她的笑容灿烂得如同春日百合。快走过去的时候,主教侧脸向孩子看了一眼。--孩子的脸肿胀乌黑,已经腐烂。那个女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转过身去,疯狂地画着十字:“主啊,主啊!我看不透你的意思。我理解不了你的真义。”
给主教牵马的是个漂亮小伙儿,他已跟随主教好几年了。这时,他走在前面,不住地抽泣。
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从他们右前方跑过。
说不清那是什么,也许是条狼,也许是条狗,也许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怪物。
它侧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盯着主教一行。它肥硕异常,嘴里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它三两口吞下肉块,伸脖子嗥叫了几声。马上,从四面八方传来应和的叫声。墨西拿本来一片沉寂,忽然陷入一片嗥叫中。
不远处的一个房子里,发出一声尖叫:“水!”
街道两边的人若无其事,主教一行的脸色却变得惨白。牵马的小伙儿哽咽地问:“主教大人,我们现在能回去吗?”
主教迟疑了一下:能回,越快越好,但不是现在。他决定绕墨西拿巡视一圈,完成驱魔仪式。把圣水放到墨西拿教堂后,他们就马上回家。
主教走在最面前,手中高举着圣水。身后,十几个人放声高歌:
上帝啊,求你垂听我,
惊慌抓住了我;恐怖淹没了我。
我的心实在疼痛。
我多想能长出翅膀,像鸽子一样飞去,
啊,我必高飞,宿于那旷野之地;
啊,我必高飞,脱离这狂风暴雨。
我要求告上帝,耶和华必拯救我。
我要求告上帝,无论午夜,无论晨昏。
歌声混杂着嗥叫,被风吹散到墨西拿的大街小巷。一路上,没有什么人响应。大家只是侧耳倾听。他们站在风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离教堂不远的墙上,涂着鲜红的一行字:
上帝是聋子
驱魔仪式没有完成。
后面发生的事一片混乱。学者们记录时,写得匪夷所思,乱七八糟。整个事情似乎乱成了一锅粥。
事情发生在巡游即将结束时。主教一行离教堂已经很近了,这个时候,前方忽然出了乱子。
一大群如狼似狗的东西冲了过来。它们拖着一堆尸体,乱咬乱撕。巡游的队伍陷入混乱。当时可能已经接近黄昏,暗淡的光线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所有人都在喊叫,蜡烛掉在了地上,圣水也洒了出来,袍服被踩得稀烂。墨西拿教堂似乎也遭到了袭击。袭击它的是狗,是狼,还是人?无人说得清楚。
事后,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一条黑色的大狗,手拿宝剑,站在墨西拿教堂外!
黑犬占领了墨西拿,以剑为兵,以人为食!--这是最荒诞、最恐怖的噩梦。
这只能出现在精神崩溃的年月。
主教一行一路狂奔,夺门而去,圣水被抛在脑后。
等他们跑出很远,才回头观望。暮色四合,墨西拿孤零零地立在天边。这时,他们才有力气哭出声来。那个牵马的小伙子把脸埋在草中,用拳头捶着地面,号啕大哭。
主教也泪水涟涟。
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赶回卡塔尼亚。
等望见卡塔尼亚城墙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墨西拿终于被抛在了后面。现在安全了,一切终于过去了,面前是卡塔尼亚--自己的城市、圣阿加莎的城市。
主教决定在布道的时候,少谈些地狱。当地狱只是一个想象时,你可以兴致勃勃地谈论它。可一旦你真亲眼见过它,你能做的也许最好是沉默。地狱是无法真正描述的。--可他不知道,他根本没有几次机会布道了。
城门大开。主教他们走进卡塔尼亚,几辆尸车和他们迎面相遇。
跟在尸车后面的,是一脸惶惑的市民。
主教脑子里闪过了一行字,血红的字。涂在墨西拿的墙上。
主教死于这个冬季--和成千上万的卡塔尼亚人一起。
如果我们在地图上用黑色描绘死神的推进,墨西拿是第一个黑点。之后,就像泼在宣纸上的墨一样,黑晕渐渐扩散。每过一天,西西里岛上的黑晕就大一片。
最终,西西里岛成了一片纯黑。
《启示录》中的死亡骑士在岛屿上奔驰,所过之处,尸骸遍地。
乔瓦尼公爵是西西里的摄政王。为了躲避死亡,他像野兽一样四处逃窜。他一会儿躲入森林,一会儿钻进塔楼,一会儿又藏身教堂。但他最终也没能幸免。公爵计划要逃离西西里,就在起程之际,死亡骑士漫不经心地从他身边掠过。
经过???年的逃亡后,乔瓦尼公爵死了。
这是世界的末日
死神的计划过于宏大。对它来说,西西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它随着海浪向欧洲大陆挺进,在意大利沿岸攻下一连串桥头堡。
其中最大的一个桥头堡就是热那亚。
死神的攻坚部队,还是那十二条船。它从墨西拿出发后,绕过海峡,扬帆北上。它的目的地就是自己的家园--热那亚。
热那亚和威尼斯好比是意大利的双子星座,一左一右分布在亚平宁半岛两端。热那亚不过是个小城,但它却拥有一个海上帝国。在地中海和黑海,到处都有它的据点。它的身子小得微不足道,但影子却大得不可思议。
1347年的冬天,它敞开怀抱,迎接死亡。
那条船队开进它的船坞。几天后,它们又被驱逐了出来。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它最终多出了几万具尸体。
热那亚沉默不语。
原因也很简单。热那亚人对文学和历史没兴趣。因此,我们找不到相应的记录。它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数万人的尸骨,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墨西拿、比萨、热那亚……死亡从这些桥头堡出发,向整个意大利推进。
以前有过一种连锁信的游戏:人们收到一封信,就向七位朋友转发。只要大家都遵守这个规则,最终这个信件将会铺天盖地,塞进每一个邮箱。此时的意大利就像在玩一个巨大的连锁信游戏,每个信都封缄着死亡。
热那亚近郊。
一个雇佣兵晚上悄悄溜进农舍里,想偷点儿东西。今天他运气不错,这个屋子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他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看中了一个毯子。现在天气又冷又湿,晚上睡觉有个厚毯子可真不错。于是,他回到兵营里,裹着毯子开始睡觉。很温暖。--像死一样温暖。
一个帕多瓦市民接待了远方来的朋友。这个朋友脸色绯红,像是在发烧。准备好床铺后,他还是邀请朋友一起喝点儿酒。他还弄了一大盘子蛋卷煎肉,煎得油汪汪的,看上去很诱人。他们就这么一边吃肉,一边喝酒。本来气氛还算融洽,但一提到教皇,两人就争吵起来了。那个朋友非常激动,说教皇是骗子,是强盗,是鸡奸犯。像教皇这样的货色,就该抓起来剥光游街。
他气得站了起来,在身上画了个十字,说这是他的家,他绝不允许有人一边吃着他的煎肉,一边满嘴胡吣。朋友也站了起来,想往地下轻蔑地啐口唾沫,谁知却喷出一口血来。这个市民看得脸色煞白,不敢再替教皇辩解。这时他才注意到朋友脖子那儿有一块黑斑。
他深恐这个朋友死在自己家里。到时候,光是处理尸体就是个大麻烦。
其实他完全是多虑。几天后,他--还有他的妻子、两个女儿--就会躺在这个朋友的尸体旁。到时候,什么事都不需要他操心了。
维奥拉是一名妓女。
她在比萨干这行已经六年了。十七岁那年,维奥拉认识了一个红脸蛋的小伙儿。他会吹笛子,还有两撇小胡子。听过几次笛子以后,维奥拉怀孕了。那个小伙儿比条猎狗还机灵,刚听到风声就马上跑掉了。于是维奥拉只好做妓女。她并不太讨厌这个行当。不管怎么说,当妓女可以养活自己,还有自己的女儿。活儿也不算太累。
今天的客人是个年轻小伙,长得不错,很腼腆。说起话来不大敢抬眼看她。脱衣服的时候,还紧紧夹着胳膊。他让维奥拉想起了那个吹笛子的家伙。他们都有一双大眼睛,都有一个性感的嘴唇。维奥拉决定好好让他开心一下。
但实在来不及。时间太短了。维奥拉觉得好像刚刚趴上去,小伙子就在她嘴里爆发了。他疯了似的道歉,还用手胡乱擦着维奥拉的嘴。维奥拉漱了口以后,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这是第一次吗?我的小雏鹰?”
但笑声忽然打住了。维奥拉忽然看见了一样东西,就在小伙儿的胳膊底下:一个疙瘩,鸡蛋大小。一下子,维奥拉什么都明白了。她尖叫着拿脚踢他下身,往他脸上吐唾沫,让他马上滚。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死的时候还……对不起。”他光着身子跑出了维奥拉的房子。
在波比奥,几个人围坐在一间充满恶臭的房子里。他们包括一名医生、一名神甫、一个律师还有两个证人。躺在床上的人就要死了。医生来给病人提供最后的照料,神父是来听取他的临终忏悔,律师和证人则是来给他立遗嘱的。
昏黄的灯光下,几个人无精打采地看着病人。病人也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律师捂着嘴,跟医生小声说:“这混蛋怎么还不死。你说他等什么呢?”
医生打了个哈欠:“多半是想拖到明天,这猪猡!”
病人气愤地呻吟:“我还听得见!”
连锁信在这个屋子里传来传去,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没人听到信封被撕开的声音……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病倒了。屋子里的六个人最终被葬在一起。
在锡耶纳,历史学家兼资深鞋匠图拉坐在书桌前,大口吞咽着劣质酒。他知道不该喝酒,但他控制不住。他喜欢那种烂醉的感觉。图拉拿起了笔,哆哆嗦嗦地写道:“我,安吉诺·迪·图拉--人称‘胖子’--亲手埋掉了我的五个孩子。”他停了下来,又喝了一杯酒。劣质酒把他的眼泪和鼻涕呛出来了。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自杀,然后在上帝面前质问他这一切是为什么。清醒的时候他从不敢这么想。但此刻他喝醉了。
图拉接着写道:“有人说,这是世界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