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军包围住这个区域,开始血洗圣殿山。
这里是耶稣站立过的地方。在这里,他曾在大地上写下一行字:“你的罪虽如朱红,必变为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如今,血洒过写字的大地,红如丹颜,艳似朱砂。人们成片地倒下,像是被收割的稻草。
圣殿山上回荡着十字军的呐喊:“这是神的旨意!”
一大群穆斯林躲进了圣殿山的艾尔–阿克萨清真寺。唐克里德带着一队十字军冲过清真寺。穆斯林向他投降,许诺交付大笔赎金。他接受了投降,答应保护这些穆斯林的安全。一面唐克里德的旗帜竖在清真寺顶上,宣布这里是归他保护的领域。
唐克里德匆匆离开了。
穆斯林们拥挤在清真寺里,一边战栗,一边哭泣。在外面,是刺耳的惨叫,凄厉得不像人间的声音。在那里,屠杀正在进行。目击者日后回忆说:在这座清真寺外面,血水横流,淹没了十字军的脚踝。
十字军已经成了疯兽。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残杀。他们只觉得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心,用鲜血来祭祀上帝。
一位幸存的犹太人评价过这次大屠杀。他迷惑地写道:“土耳其人也屠杀过我们。但这次十字军和他们不同,十字军在杀死妇女之前,从不强奸她们。”
因为十字军脑子里只有杀戮。他们不愿在圣地犯奸淫,但他们却认为圣地需要血的浇灌。
犹太人也没有幸免。他们不崇拜基督,不承认福音书。他们理应被基督徒屠杀。基督徒膜拜的彼得、安德烈,乃至耶稣本人,都是犹太人。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十字军纵马踏过犹太人的尸体,如同驰过无声的荒漠。
犹太人表现出了特异的坚忍。耶路撒冷沦陷伊始,他们就知道自己命运已经注定。许多犹太人赶往会堂。他们拥挤在那里,等待死亡。
会堂的高台上,拉比大声诵念诗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孩子们脸色苍白地抓紧母亲的手。周围不时地响起女人的抽噎声。拉比的声音越来越大,压倒了会堂里的杂音: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门外,十字军已经聚起柴火,在上面又浇上了油。
火焰腾空而起,烧着了整个会堂。浓烟冲进了大厅,孩子们发出惊恐的哭泣。只有拉比的声音还在响着,如同海面上漂浮的孤舟:
“我一生的事在你手中!求你救我脱离仇敌的手,和那些逼迫我的人。求你脸上的光照耀我,凭你的慈爱拯救我……”
一位骑士围着火堆飞驰。他对着燃烧的会堂吼叫:“基督啊,我赞美你!”十字军认出了那是自己的领袖--戈弗雷。他们一起发出地动山摇的喊叫:“基督啊,我赞美你!”
会堂里的声音终于沉寂了。
尸体的焦臭味道洋溢在耶路撒冷。
屠杀持续了一个下午,又持续了一个夜晚。第二天,十字军将领们前往圣殿山。那里的景象宛若最恐怖的噩梦。尸体堆积如山,高及膝盖。戈弗雷他们跨过尸堆,走上圣殿山的高峰。
唐克里德站在艾尔–阿克萨清真寺前,目瞪口呆。他的旗帜还在清真寺上飘扬,但是那里大门洞开,暗红的血迹覆盖了台阶。里面所有的人都死了。唐克里德的旗帜没能救得下他们。
他们终究没能逃过死亡。
不远处,有人在用刀剖开死人的肚子,想在里面搜寻金币。
南城的守军比较幸运。他们的首领向雷蒙投降,献上了城墙和一座金库。雷蒙让这些士兵和平撤出了耶路撒冷。临行前,他们向耶路撒冷投去最后一眼--那里曾是三个宗教的圣地,如今却是一座魔鬼之城。地狱之花正在那里灿然开放。
他们转过头,匆匆逃向埃及。
留在城内的穆斯林注定要死亡。大屠杀巅峰过后,十字军在城内搜索剩下的穆斯林。这些人被驱赶到街头,去运送尸体。他们把同胞的尸体装到车上,运到城外的焚尸堆。那里的尸体堆在一起,如同一个庞大的血肉金字塔。
等他们完成了任务,十字军把这些人也全部杀死。他们最终也躺在亲手搭成的尸堆上。--然后是烈火焚烧。
许多天之内,耶路撒冷的空气中都有一股血腥的气息,混杂着尸体的焦臭。在这个气味笼罩中,十字军将领们光头赤脚,登上了各各他。他们跪倒在耶稣殉难地前,涕泗滂沱。
各各他在他们脚下,远处则是橄榄山,客西马尼……耶路撒冷大屠杀在中世纪并非独一无二。也并非只有基督徒才会屠城。中世纪的穆斯林同样血洗过一座座城市。
那是一个残酷的时代。
这就是答案吗?
这个答案过于苍白。而那种血腥则过于浓烈。它刺激着现代人的神经,也同样刺激着亲历者的神经。有些十字军面对这尸山血海,也曾茫然失措。有位十字军写道:“我还应该说什么呢?他们都死了。女人、孩子……”
他们都会永远记着这几天。他们抛弃家园,踏过万水千山,击破重重险阻,来到心目中的圣地。然后,他们把它变成了地狱。
他们站在尸体之上赞美耶稣!
十字军是一段传奇,但它是浸透了鲜血的传奇。人们的信仰、人们的勇气,怎样地一次次拯救了他们,怎样一次次在没有希望的地方创造出希望。这就是十字军。
几百年了,他们第一次向自己的圣地挺进,第一次感觉到体内的蓬勃力量。它是欧洲在几百年的暗夜里放出的一只鹰。这只鹰飞出深谷,带着欧洲看到了外面的蓝天。
可难道这就是终点?这就是他们献给耶稣的祈祷,唱给耶稣的歌曲?
历史就是这样--带着千万人的血和泪,匆匆向前,一路混杂了黑与白,罪与功,毫不顾及书页后的那声感喟。
骑士时代终结
圣城沦陷一周后,耶路撒冷王国宣布建立。戈弗雷被推举为王国统治者,他拒绝了国王的称号。他说:“在耶稣带上荆棘冠的圣地,他绝不敢带上王冕。”他把国王称号改成了“圣墓守卫者”。
王国建立一年后,戈弗雷去世,他的弟弟接替他成了王国之主。
雷蒙没能在巴勒斯坦扎下根来。于是,他和拜占庭皇帝建立了同盟,想要夺取叙利亚—黎巴嫩一带。为此,他和波希蒙德进行了激烈战斗。雷蒙一度沦为唐克里德的俘虏,后来唐克里德释放了他。但是仇恨依旧没有化解。1105年,即耶路撒冷沦陷后的第六年,雷蒙死了。不久,他的外甥建立了的黎波里伯国,雷蒙则成了这个公国的奠基者。
波希蒙德建立了安条克公国。此后,他一直忙于和敌人作战:拜占庭皇帝、雷蒙、土耳其人。他的一生起起落落,充满波折。他失败过,被俘过,也胜利过。最后,他把安条克交给了外甥唐克里德,一个人回到意大利。1111年,病死在那里。
唐克里德只比他舅舅多活了一年。他死于伤寒,没有子嗣。
诺曼底公爵罗伯特从圣地返回故土。不久,他就和自己弟弟争夺英国王位。最终,罗伯特兵败被俘。他弟弟将他囚禁在城堡内,罗伯特再也没有获得过自由。1134年,他以八十高龄去世。
十字军攻陷耶路撒冷两周后,教皇乌尔班去世了,他没来得及听到圣地光复的消息。
至于隐士彼得,战斗结束后,他就从历史上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
这次十字军东征催生了四个国家。
十字军三雄每人都创建了自己的国家:戈弗雷的耶路撒冷王国、波希蒙德的安条克公国、雷蒙的的黎波里伯国,戈弗雷的弟弟鲍德温创建了第四个--埃德萨伯国。其中,耶路撒冷王国是最重要的一个,也是其他三个的宗主国。
这四个国家成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两个教派战斗的前沿阵地。一代又一代欧洲骑士涌向东方,浴血奋战,以保卫这些国家。
最终,伊斯兰世界还是吞没了它们。此时的欧洲还没有能力永远捍卫万里之外的飞地,但它还是坚持了两百年。
四个国家依次沦陷。1291年,穆斯林攻克了十字军最后一个据点阿卡,耶路撒冷王国灭亡。十字军东征史就此终结。
但是世界已因它而改变。
欧洲走出灰暗的小天地,来到了浩瀚的外部世界。在这里,它没有发现黄金城,没有发现人间天堂。但是它发现了广袤的东方,发现了古希腊的文献,也发现了阿拉伯的灿烂文化。东方的知识刺激着欧洲的学者,东方的财富刺激着欧洲的商人。
欧洲变得强壮,变得开放。威尼斯和热那亚构建了庞大的贸易帝国,而马可波罗也开始踏上前往中国的旅途。
欧洲开始向世界敞开怀抱。最终,它将把这个地球连为一体。而它迈出的第一步,就是在1095年的克勒芒原野。它将永远记得那个冬日,那声怒吼。
--也许它还会记得安条克的奇迹,耶路撒冷的尸骨。那漫天的血雾,狂野的呐喊……
马尔萨斯咒语
从公元1000年开始,欧洲迎来了三百年的繁荣期。
欧洲如同一个从漫漫长夜中醒来的巨人,重又焕发出勃勃生机。
农业是它的肌肉。这巨人的肌肉变得强壮有力:沼泽被排干,森林在后退,大地上布满了绿色的耕地。原来被狼群占领的土地,重又升起袅袅炊烟。
虽然还偶尔有食物短缺,但大饥荒销声匿迹了。几百年来,欧洲人第一次有了充足的食物。他们消费了数量惊人的肉类、蛋和奶。其肉类人均消费,超过了当时的印度与中国。
商业是它的血脉。欧洲的脉搏在强健地搏动,一个巨大的贸易网覆盖了欧洲,上千个城市拔地而起。这些城市的规模不大,其中比较大的城市--巴黎,人口也不过二十万。大多数城市人口都不超过一万,和东方大都会相比,它们既渺小,又不卫生。但是它们有两样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自由与活力。大多城市都拥有自治权。有些城市甚至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意大利最灿烂的双子星座--威尼斯和热那亚,主宰着地中海贸易。一百六十个城市组成了汉萨同盟,统治着整个波罗的海。东方的珠宝香料、西方的羊??美酒、北方的毛皮琥珀,都在这些城市间流转交易。
文化则是它的大脑。多少年来,欧洲一直是文化的荒漠。人们愚昧粗野,对外界一无所知。除了教士以外,其他人几乎都是文盲。就连查理曼大帝,据说都拼写不出自己的名字。如今,它开始摆脱这种状态。两三百年的时间里,欧洲创建了八十所大学。其中的典范--巴黎大学,享有极高的声望。它向全欧洲的学者敞开怀抱,欢迎他们在那里研究法律、逻辑、艺术与神学。
一系列文化巨人涌现出来。但丁写下了宏大的《神曲》,阿奎那构建了迷宫般的《神学大全》,“西方绘画之父”乔托也开始在画布上创作《哀悼基督》。
欧洲大地焕然一新:巍峨的教堂遍布,高大的帆船铺满海洋,银行家们计算着成堆的票据,骑士们吟唱着细腻的情诗。
从外观上看,它似乎没有罗马帝国那么辉煌。但事实上,它拥有更多的人口、更富庶的城市、更发达的农业。一句话,它比罗马帝国更强健。
这是中世纪的黄金年代。
--但它也是中世纪之秋。
这个巨人扩张到了极限。
如果没有结构上、技术上的变革,任何增长最终都会停滞。这是对所有社会都适用的咒语。欧洲这三百年的繁荣,主要是规模上的膨胀。它是一场复苏,一次中兴,但无论如何,不是一场真正的革命。
于是,这条咒语开始在欧洲大地上回荡。这个巨人要打破这个咒语,需要的不仅是肌肉、血管和头脑。它需要一身新的骨骼,而这个时机还远远未到。
这也是一条马尔萨斯的咒语。
传统农业社会里,人口在繁荣期内总是迅速增长。开始的时候,这种增长能导致经济的腾飞,人均收入和人口能同步增长,但最终它会到达一个拐点。在这个拐点后,人口增加将导致人均收入的减少。
欧洲的人口急剧膨胀。当13世纪终结之时,它的人口已远远超过伊斯兰世界,也超过了印度,大致和中国相当。英国人口膨胀了四倍。法国人口达到了两千万,密度甚至超过中国。北意大利、弗兰德的人口则更为稠密。
欧洲开始感受到了压力。土地储备已经枯竭,农民开始开垦极度贫瘠的土地。这样的土地即便在今天的技术条件下也是无法耕种的,这无疑是一种绝望的努力。
工资越来越低,食物越来越匮乏,生活水平在迅速跌落。放眼过去,周围到处是人--和自己一样贫穷、困惑、筋疲力尽的人。
这个巨人成长了三百年,如今它的骨骼越来越支撑不住,肌肉在慢慢地撕裂,神经在绷紧,鲜血从骨缝里慢慢渗出……黄金时代即将终结。
马尔萨斯也许会耸耸肩膀,说:“这是一切文明的宿命。社会膨胀,达到极限,然后萎缩、崩溃……”
怎么缓解这样的压力呢?--马尔萨斯给了答案:饥荒、战争、瘟疫。
它们可以归结为一个词:死亡。
这个答案冷冰冰地丢给了欧洲人。
他们在马尔萨斯的阴影里,跌跌撞撞走进了14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