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夫是一个阴郁狂热的人。和彼得一样,他身上也散发强烈魅力,但他的魅力更黑暗,更狂野。他站在营地里发出可怕的呼吁,地狱的火焰在那些话里熊熊燃烧。塔夫能召唤起人心灵里最阴暗的东西,再把它们凝结成一个词--死。
塔夫不像来自人间,他更像是地狱的使者。他的武器是镰刀。在西方,那是死神的武器。他喜欢看人死,喜欢闻到血的味道,他是死神的使者。
人民十字军里最贫穷、最悲惨的那些人,狂热地信奉他。他们就像飞蛾一样,围着黑色火焰起舞。这些人给塔夫一个尊称--塔夫王。
人民十字军覆灭后,许多幸存者参加了后来的十字军,其中就包括塔夫王。
在十字军营地里,塔夫王聚拢了大批的追随者。他们都是贫苦农民,没有知识,没有阅历,盲目地崇拜塔夫王,把他当成伟大的先知。塔夫王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他们,给他们洗脑,灌输仇恨,灌输嗜杀。最终,他们变成了一群狂暴的野兽。
于是,塔夫在十字军里有了一支军中之军,这些人自称塔夫人。
塔夫人没有长枪,没有盾牌,每人只有一个粗棍,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武器。但是塔夫人像野兽一样凶猛好斗,他们毫无畏惧地向敌人猛冲,完全不考虑危险。似乎他们全部大脑都被塔夫王取走了,留下的只是不畏死的肉体。
塔夫人不允许有任何个人财产。他们身穿麻布衣服,手拿长棍,崇拜塔夫王,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戮。敌人的城镇一旦被攻陷,塔夫人就会展开杀戮。本来,十字军的征服也许可以没那么血腥,但是塔夫人总是能激发起大屠杀。
他们烧杀抢掠,强奸妇女,焚烧房屋。他们似乎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莫名的仇恨像是巨大的黑洞,再多的屠杀也填不满它。他们本来都是些平头老百姓,生活困苦,思想单纯。你很难想象,这些人被洗脑后,会产生出这么可怕的仇恨。
他们的唯一信仰似乎就是死亡。
他们让人产生深深的恐惧。人们曾说:“这些人不是法兰克人,他们是恶魔。”
这些塔夫人确实像恶魔--他们吃人。
塔夫人醉心于杀戮、强奸,但之前还没有吃人。就是在安条克城下,由于饥饿,他们第一次开始吃人。他们拿着棍子冲向敌人,一旦把敌人打倒,就用斧子劈开胳膊、卸下大腿,放到火上烧烤。据说,他们甚至舔着嘴唇说:“人肉味道不错,有点像蘸了奶酪的培根。”
十字军骑士们对此无比震惊。他们无法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但是他们害怕塔夫王。
无论是戈弗雷,还是波希蒙德,或者雷蒙,他们都害怕塔夫王。塔夫王虽然不是一个真正的首领,但他是可怕的狂人。他能发起叛乱,也能在营地里发动屠杀。没有人敢去触怒他。好在塔夫王似乎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也不过问军务。他只是带领手下无休止地杀戮而已。
于是,所有十字军领袖都转过身去,装做什么都没看见。
无法忍受这种反人性的残暴。土耳其守军派出使节,抗议塔夫人的行为:战争虽然残酷,但终究应该有底线!
十字军领袖们满脸通红地听着,他们不能也不愿为塔夫人辩护。
长长的沉默后,有人低声回答:“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控制他们。”
绝处逢生
那是个难熬的冬季。它比往年更加寒冷潮湿,雨夹杂着雪纷纷而下,把饥饿的十字军冻得面色青紫。
他们在苦熬。为了搜集粮秣,所有办法都试过了。有人在码头守望西方的大海,有人在四处寻找粮商,还有人在苦苦祈祷。一队队十字军冒着生命危险,组成几百人的探险队,到远方搜索粮草。许多人在原野中遭到伏击,再也不能返回营地。
不少骑士拒绝执行搜索任务。他们不是害怕丧命,而是担心自己的马匹。因为土耳其人突袭搜粮队的时候,特别喜欢攻击马匹。现在马匹已经变得非常珍贵,根本无法补充。骑士一旦丧失马匹,就会沦为步兵。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耻辱。十字军领袖们为此设立了公共基金,凡是在作战中损失坐骑的骑士,都能得到一大笔赔偿。
悲剧经常发生。比如,一位法国高级教士曾带领三百名十字军出外搜索粮草。最后,整支队伍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但是十字军没有选择,他们必须出战,必须变成小分队去搜索粮草。
而用生命换回来的,只是可怜的一点点粮食。靠着这点粮食,几万十字军苟延残喘,半人半鬼地度日。
他们是上帝的武士,他们是基督的先锋。那么为什么上帝这样惩罚他们?为什么基督不来救护他们?几乎每个十字军都思考过这个问题。唯一的答案是:他们是有罪的,所以上帝这样惩罚他们,基督才离弃他们。
如果让我去评判的话,他们确实是有罪的。他们主要的罪在于残暴--那些被插在标枪尖上的头颅,那些被砍杀的俘虏,就是他们的罪。但在当时没有人这么想。
十字军营里掀起了“净化”运动。诈骗、偷盗将遭到严惩,对通奸犯则更为严厉。当世界充满残暴、杀戮的时候,十字军坚持认为:性方面的过失是最大的罪恶!
有对男女交合的时候,被人当场捉拿。这对不幸的情侣被人剥光,背对背地绑在一起。他们被带到整个军队面前。行刑者用皮鞭、木棒把他们毒打得体无完肤。教士们站在一旁高呼:正义得到了伸张!罪恶得到了洗涤!
饥荒依然没有停止。
有人开始逃跑。
最早逃跑的是拜占庭的大将塔蒂西乌--就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太监。他奉皇帝之命,带两千战士随十字军行动。所有的十字军都承认他是一个骁勇的将军,但是他此刻陷入了绝望。漫漫冬日,他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这个狡诈的太监宣布说:现在是求援的时候了。他要带上部队火速返回君士坦丁堡,跪在皇帝面前,乞求援助。塔蒂西乌庄严发誓:无论成功与否,他一定回来,与十字军同生共死。
十字军同意了。塔蒂西乌带上拜占庭部队离开了。他像只耗子似的,一溜烟地逃离了。十字军再也没有见到他。
其他人也在逃跑。有人说是搜索粮食,然后就一去不返。他们多半沿着来路逃回小亚细亚。十字军领袖对这种开小差很烦恼,因为这会严重打击士气。
一些无名小卒逃跑也就罢了,但两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居然也逃跑了!这实在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一个是十字军的猛将“木匠”威廉。他被称为战场屠夫,一支长矛、一把战斧,在战斗中几乎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他砍杀敌人如同砍削木头,因此获得了“木匠”的绰号。这样一员猛将,居然也逃跑了。在黑沉沉的夜里,他骑马逃亡北方。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更出名的人物--隐士彼得。
就是那位发动十字军运动的大人物!他曾骑着驴四处奔波,呼吁圣战。他曾被无数人当成神一样的崇拜。如今,他也要背叛十字军,悄悄溜走了。可见当时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何等程度。
但是这两位没有跑掉。唐克里德发现了此事,率骑兵连夜追赶,把他们带回营地。“木匠”威廉被扔进波希蒙德的帐篷。他精神崩溃了,在地上躺了一夜,“就像墙角的一堆垃圾”。第二天早上,波希蒙德走了进来,把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你曾经受过最严峻的考验。可是现在看看你的样子!你怎么能这样羞辱自己!”
最终波希蒙德原谅了他。至于彼得,他的名声实在太大,没人敢训斥他。大家只是默默地怒视着他。最终,威廉和彼得痛哭流涕,发誓自己再也不会逃跑。整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只是彼得的光环彻底消失了。
十字军的东征历史充满奇迹,如同一个不可思议的传奇。
即便在这个冬天,传奇依旧在上演--这个疲惫、饥饿、不断有人死去的军队,创造出了另一个奇迹。
1098年2月,侦察兵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阿勒坡的君王带着大部队救援安条克。
这支军队多达一万两千人,几天内就会抵达安条克。
形势似乎已经坏到极点。十字军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城内的土耳其军队又随时可能发起进攻。这个时候怎么迎战一万两千生力军?
经过几个月的战斗,波希蒙德已经成了十字军的灵魂人物。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在军事会议上,他拿出一个惊人的方案:整个十字军分成两部分。戈弗雷和雷蒙统帅全体步兵,继续围攻安条克。他自己则率领全体骑兵出发迎敌。
但是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全部骑兵现在只剩下七百,再拿不出更多的马匹了。用七百骑士应战一万两千大军,这几乎是一种疯狂。
波希蒙德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人,他总是在做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方案被批准了!这个军事会议似乎是一群疯子的聚会,但是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城内的土耳其人和阿勒坡的大军,一定会同时发动进攻。十字军拿不出足够的军队同时迎战两个敌人。唯一的办法,是用主力部队迎战城内军队,而对阿勒坡军发动一场突袭。步兵、骑兵的混合部队适用于正常作战,但对于突袭来说,步兵很可能是累赘。
七百人够吗?波希蒙德是一个赌徒,他赌这七百人够。
2月9日,波希蒙德带着七百名骑士离开营地,向东方驰去。他把这支部队分成六部分,五支军队用于正面进攻,一支留在最后做决胜冲锋。
在安条克东面有一个小小的山脉,奥龙特斯河在不远处流淌。波希蒙德把伏击地点选择在山与河之间。这个地方既开阔得足够十字军发起冲锋,又狭窄到敌人无法发挥数量优势。骑士们隐藏在小山之后,静静地等待着。
不久,阿勒坡的旗帜出现了。透过树木,十字军看到了可怕的景象:敌人遮蔽原野,如同无边无际的蝗虫。手持弯刀的骑兵密密麻麻,弓箭手多如尘沙。和他们相比,自己这七百人就像大象面前的一只老鼠。
但是波希蒙德有更好的比喻。他想让这七百人变成一粒石子,直冲向前,击碎那个巨大的花瓶。
等敌人进入伏击圈后,波希蒙德下达了攻击令。五支骑兵队呐喊着冲出小山,直扑敌人。
阿勒坡人也很谨慎。他们把主力部队放在后面,前面是两支先锋军。这是两支土耳其精锐部队,和十字军骑士如同两股风暴劈面相遇。当时的目击者回忆说:“战斗的尘埃直冲云霄,标枪与箭把大地变得黑暗。”
十字军的纪律严明,战斗力更强。土耳其的前锋渐渐感到了压力,开始退却。
波希蒙德在后面紧张地观望着。他不在乎这敌人的前锋怎么样,他密切注视的是土耳其的主力部队。
这个庞然大物必须动起来。--那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土耳其主力部队不动,站在原地迎战十字军,那这个赌博根本就没有胜算。
一切都取决于土耳其人的决定。波希蒙德的手紧紧地攥着剑柄,嘴里喃喃念叨着:“主啊,主啊!”
忽然,一面阿勒坡旗帜轻轻动了一下。紧接着,更多的旗帜开始挥动。土耳其主力部队开始向前进军,进入了山与河之间的平原。
这时,他们后撤的前锋和主力部队碰到了一起。军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混乱。这就像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就会消失。
波希蒙德等待的就是这个瞬间,他用尽全力喊道:“进攻!”
第六支部队,也是最后一支,开始发起了冲锋。
骑士们平端着长矛,排成紧密的阵列,向前冲去。
透过头盔,他们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但他们注意的只是自己矛尖上的一点。冲锋!撕裂敌人!冲锋!用矛撕开一条通路!他们的一生,不都是在接受这样的训练吗?他们的一生,不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时刻吗?
阳光洒在他们身后,把飞舞的影子烙在大地上。积雪在他们马蹄下迸溅,激起一片白色的雾霰。苍茫的原野上,骑士们如同凝聚成了一把铁剑,向土耳其人侧翼扫去。
马像风一样地飞驰,敌人越来越近,骑士们发出一声呐喊,矛头直直向前挥去。
一阵铁的轰鸣。
太阳西下的时候,地上铺满了阿勒坡人的尸体。
整个战斗结束了。十字军迎来了辉煌的胜利,阿勒坡军队全线溃败,逃回了阿勒坡。波希蒙德骑着战马在战场上来回奔驰,享受胜利的喜悦。
这是给春天的献礼,黑暗的冬季即将过去,希望的曙光终于要来临了。
除了奇迹,什么都不需要
风信子钻出了大地,在清冷的天空下,红色的花朵灿烂绽放,如同春天的唇间流下的一滴血。
雪融成了水,水流进了河,河冲入了海。粼粼海波迎来了暌违已久的客人:船只。
3月4日,一支英国舰队抵达圣西门港。它们带来了食物、器械和工程人员。不久,更多的船只从四面八方来到圣西门。
地中海终于苏醒了。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十字军跪在风信子丛中,泪水盈眶。他们熬过来了,??们终于熬过来了!
十字军重新恢复了活力。饥馑得到了缓解,人员得到了补充,还有了宝贵的军事物资。他们浪费了一个秋天,苦熬了一个冬天,如今他们必须抓紧这个春天。
波希蒙德他们检讨了半年来的战况。
一开始他们就犯下了错误:没有合围安条克!安条克城墙太坚固,守军又太强大,正面进攻很难成功。那么只剩下一个出路:合围它,削弱它,绞杀它。不合围安条克,土耳其人就能不断获得补给。他们还可以突袭十字军,捕杀他们的搜粮队。整个冬天,更像是安条克在包围十字军。
合围的关键点就在安条克的东翼--桥门。它切断河流,分割南北,是整个防御体系的轴心。
一场血战爆发了。十字军全力以赴,击败了桥门守军。一千五百个土耳其人、九位埃米尔命丧门前。十字军埋葬了自己的同伴,但没管那些土耳其人的尸体,任由它们躺在猩红原野上。
等夜幕降临时,守军偷偷潜出安条克。他们来到桥门前,一面哭泣,一面安葬自己的同伴。十字军远远地看着,无动于衷。
但一到白天,十字军就挖出了土耳其人的尸体,剥光他们的衣服,砍断他们的头颅。一千五百根长矛竖在营地前,每根长矛上插着一颗土耳其人的头颅。
尼西亚城的景观终于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安条克。
战斗过后,从海上运来的物资、工匠派上了大用场。
3月,雷蒙伯爵在桥门外修建一个城堡--雷蒙堡。这个城堡牢牢锁住了桥门,安条克的东翼终于被剪除了。
4月,南面的圣乔治门外,另一个城堡--唐克里德堡拔地而起。这个城堡由唐克里德全权负责。
至此,安条克六个城门被封锁了五个。只有铁门过于险峻,无法封锁。但是,在铁门和十字军营地间,十字军也修了一个防御城堡。
安条克的合围基本完成。两个月之内,形势完全逆转。这次轮到安条克挨饿了。十字军截获了大量的食物、马匹,它们本来是要运入安条克的。而十字军的补给,还从海上源源不断地运来。那个不堪回首的冬季永远结束了。
十字军纵马在春天的原野上奔驰,他们在一千五百颗头颅间穿梭,他们在五道城门前嘶吼,他们的十字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
他们已不是当年兵临尼西亚城下的大军了。一年前,他们有六万之众,马匹超过两万。现在,他们人数不到三万,其中能披甲上阵的可能只有一半。至于马,最多只有几百匹。
在他们面前,还是那座雄伟的安条克城。在他们四周,依旧是浩瀚的伊斯兰世界。
而在六百公里外,一团巨大的乌云正在聚集,电火雷霆在云层后嘶嘶作响,等着发出它的霹雳一击。
乌云有个名字,叫克波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