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清晨。
一缕晨曦透过稀疏的树叶,惊醒了树枝上尚还在新巢中贪睡的小鸟,也吓落了凝聚在叶尖、枝头摇摇欲坠的晨露。随后,风踩着坡顶的浅黄、谷底的深绿呼啸而来。带来了冰雪域独有的寒意,却又托着盛夏余留下,仍旧带着暖意的金色光芒穿过了层层叠嶂的山峦,惊起了沉寂的山林,鸟哀虫悲的声音骤然大作。
当第一缕阳光从三面环山的郎寨豁口出现,亮敞敞的透过寨子道边的“求真”雕琢坊时,一位身穿灰麻长裤,肩披着灰麻短褂,肌肉虬屈赤身袒露的秃头汉子,正握紧拳头对着坊间的大门“砰砰”锤着。秃头汉子一边不停敲打大门,嘴里一边大声喊着:“世宁小子,快快起床。”
不一会,门“吱呀”一声从内拉开。
门内迈出一位面目清秀的十三四岁少年郎。穿着一条破旧而沾满黑斑的长袍。手里拿着一块灰乎乎的布条擦了擦嘴角晶亮剔透的垂涎,顺手将布条挂在门后的木锲上。又揉了揉睡意朦胧的双眼,嘟囔着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念完诗,少年伸了伸懒腰,转而埋怨道:“秦汉叔,怎么总是您来扰人好梦?”说毕,也不理会站在门旁憨笑着的秦汉,快步走到院子里的水缸旁,双手捧了捧水,扑在面上随意抹了几把,转身又愤然仰天怒道:“为何不见豫州牧?”
秦汉搔了搔亮锃锃秃头,向前窜了两步,靠在少年的身旁,低声问道:“豫州牧是谁?难道他也欠了你的银子,偷偷跑了?”
少年仰望苍穹,摇了摇头。欲要解释这位豫州牧不是此方水土人,而是另一世界历史中,大名鼎鼎的蜀国皇帝刘备,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何况这位秦汉大叔,虽孔武有力,却性格憨厚,诨号“秦憨子”。若要说这九龙山脉里,哪里可以猎到值钱的凶兽,秦汉在寨子里称第二,也没人敢称第一。但谈论文人史记,风花雪月,那可是两眼一抹黑,半窍不通。
少年是土生土长的郎寨人。只是在十三年前出生的那刻,却带着另一世界的记忆。在另一个世界里,少年也是叫郎世宁。其祖父郎廷佐,世籍广宁。清朝汉军镶黄旗人,其父郎君正是纨绔子弟,整天不务正业,嬉笑于青楼柳巷之地。
其母郑氏本是明朝汉将后裔。顺治年间,随父联络反清义士被俘,后卖入官窑。被郎君正偶遇,惊为天人,几经波折收入房中。次年生下一子,郎君正求其父郎廷佐赐名,因为世籍广宁,而郎君正又心无大志,郑氏又是逆朝汉将后裔。郎廷佐遂取名为世宁,寓意世代安宁,也是劝慰其母不要有非分之想,安安份份做个富家外室。
郎世宁自幼聪慧,八岁读遍四书五经、史载词赋,十岁读遍兵工杂家,后修弓箭骑射,刀枪棍戟,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只是其母贱籍,贱籍不入祖庭。郎廷佐怜惜郎世宁才华,于广宁置购一宅院,安置其母子,并聘请学问大家,武道高人教郎世宁文韬武道。
康熙十二年,裁撤三藩,平西王吴三桂在云南起兵反清。康熙十三年,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广东平南王尚可喜与平西王吴三桂遥相呼应,起兵反清。
郎廷佐上书朝廷:“臣孙为耿氏婿,臣与精忠有连。然誓不与贼俱生,原力疾前驱,歼除叛寇。”奏言的意思是说,我有一个孙子,娶了耿精忠的孙女。那我们两家就是连襟的亲家了。但是,臣怎么能和这叛臣贼子共生于世。恳请圣上准奏,臣愿为平叛的先锋,去消灭这帮叛臣贼子。
康熙看了奏折,龙颜大喜。封郎廷佐为福建总督,赐汗血宝马一匹,皇家鞍马、甲胄各一副壮其行色。送行当日,郎氏族兵五千,斩耿精忠孙女头颅,其血祭于将旗上,大军将行。
郎世宁闲赋在家,听说祖父出征,抓起宝剑窜出门庭,跪街拦道。向郎廷佐恳求道:“孙今已弱冠,可为祖父马前卒。”郎廷佐不允。
郎世宁再求,以头扣地,鲜血长流,哭诉道:“祖父以花甲之尊,尚知道皇恩浩荡,恩泽四海,领兵前往平叛。孙不求富贵荣华,但祖父花甲出征,戎马南荒之地。孙何以安心居于太平,享乐于清明。不忠帝国,不孝长者,又何必学那诸贤圣人之言,又何必修那强身健体之术。孙愿为祖父马前卒,氅下之长鞭,掌中之锋锐,长指之下,驱虎吞狼。还我大清帝国朗朗乾坤。”
郎廷佐听了这话,动容不已,哈哈大笑说道:“得此后辈,夫复何憾。”命郎世宁为随军参谋。
《清风史》有记:康熙十五年,精忠句结海寇,福建总督郎廷佐奏言:“海寇当抚,精忠当剿,或用间,可分化之。”大军挺进福州。康熙十五年八月,行军至南屏,遇飓风起,兵将四散。叛贼精忠设伏,藏兵于南屏山腹,飓风后兵起,清军十万兵马尽灭。廷佐有孙世宁,卫其尊祖突围不遂,杀敌五里,血流成河,终力竭而亡。
秦汉见郎世宁仰望苍穹,良久默然不语。不禁奇怪,也随着向天空望去。初秋的天空碧蓝如玉,不染半点杂色。秦汉将天空四周仔细搜寻一遍,也没有找到让人痴立的奇怪事物。心底不由有些沮丧,暗暗寻思道:“还以为天上会有银子落下来,却傻傻站在一块成俩呆子。”
郎世宁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独在另一世界的双亲,眼角有些湿润。习惯性揉了揉眼角,偷偷拭去快要涌出的泪珠。眼神转向秦汉,问道:“秦汉叔一早来小侄寒舍,有什么事情吗?”
秦汉嘿嘿笑了两声,黝黑的脸上做出一丝讨好的笑脸,才小心翼翼说道:“世宁小子。我家虎子今春应征去了军营,作战勇猛,六月已经升为伍长。月入饷银八两六钱。每月除了正常花销,总要捎回饷银家用。这个……这个……这两月莫说银两,连消息都不见一个。”
郎世宁微微皱眉沉吟,随即舒展眉头笑道:“秦汉叔可是家中缺钱,小侄屋内还有一些存银,呆会儿,秦汉叔拿一些回去暂用花销吧。”
秦汉听了,心中感激。双手却连连摇摆,急忙回道:“不缺钱,不缺钱!今年南下雁回关的凶兽多,你憨叔前些日子猎了不少珍奇玩意,去镇北府换了不少,家用有余。就是你虎子哥捎回的银两,憨叔可一个子都没花,都存进了烽火钱庄。你秦大妈说,要等着虎子服完军役回来娶媳妇用。”
说到这里,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只是按照平时惯例,每逢月初,虎子即使自己没有时间回来。总要找军中文书代笔,写几句平安暖心的话,并托人捎带回来。这两个月却音讯全无,你秦大妈在家有些担忧。”
郎世宁拍了拍秦汉的肩膀,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一边笑眯眯向屋内走去,安慰秦汉道:“入秋抢粮,北方蛮族又到了蠢蠢欲动的季节。虎子哥已经是军中长官,底下数十人要依靠他,上面又要应付百夫长的交待。自然要比往日忙碌。初三那天,我这里可又接了好几单军中的生意。”
郎寨西面和北面都靠着九龙山脉,沿着东面的豁口小道行三十里,有一岔路口。沿东直行,再十五里,就是隔断北方蛮族和秦国的雁回关。折向往南,行一百八十里,是秦国北方军事重镇---镇北府。因镇北府与雁回关之间,仅有一条两车宽的官道。官道两侧又多险峰奇地,加上连绵不知尽头九龙山脉横贯西东,山间凶兽、异兽横行。所以,雁回关与镇北府两地近两百里的纵深,成为蛮族不可逾越的天堑要塞。
雁回关的驻军,若无战事,每月休假两日,一日初三,一日十八。每逢休假,因往返镇北府太费时间,大都会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就近来郎寨。因此,郎寨每月有两次集市,每月初三为大集市,初二军中饷银刚刚发下来,大兵兜里都叮当作响。是日,郎寨人群汹涌,穿着秦国制式军装的军人随处可见,仿佛雁回关的整个军营都迁徙到了郎寨。
郎世宁守着父母留给他唯一的生存产业------“求真”雕琢坊。
作坊有一院两进,推开篱笆门就是院子。院子里胡乱摆放着一些山上采来的玉石原料和雕琢所用的工具。靠内的一进郎世宁和父母的生活居所。靠外的一进两侧摆着数排货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一些已经雕琢好的物件。山水鱼虫、花草树木、男女老少,形态各异。物件虽小,却件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求真”雕琢坊就坐落在郎寨进出要道的豁口,一进豁口便远远望见挂在篱门上残破陈旧的横匾。横匾上隐约可见的二字“求真”,据说是郎寨第一代族长留下的墨宝。平日里,雕琢坊生意冷清。寨中有红白喜事之时,族中人才会来订制一些象征寓意的雕琢品。秦汉嫁女,就在郎世宁这里订制了一副一丈余长,五尺余宽的龙凤和鸣壁挂石刻。
但逢初三、十八,军中大兵、长官都会来挑选一些精致的小玩意,或寄回遥远家园给翘首以盼的至亲,或托人捎付给镇北府或散落在这两百里附近村寨的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