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正午时刻。
“绣程伯伯”
秀珠用手轻轻拨开粘在脸上的发鬓,微笑着朝正在为病人号脉的町绣程喊道。
“秀珠来了,你先去后院吧!素萍估计已经做好饭了,等我忙完就过去”
秀珠应了一声,而后绕过诊台,朝着后院去了。町绣程扭过头望了望秀珠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这素萍,真是……
素萍正在厨房炒菜,秀珠跟她打过招呼之后直接敲响了雨声的房门。
“雨声,雨声”
“门没锁,你进来吧!”
里面的声音平淡无力,死气沉沉。秀珠推开门,见雨声半坐在床上,靠着墙,歪着脖子,见她来了却是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你怎么了?我听萍姨说你最近心情不好,特意来看看你”
秀珠坐在床边,期待的望着雨声,她多么希望他能抬起头看自己一眼,哪怕就一眼,也不枉自己这么精心的为他打扮了一番。可是他没有,仍旧是那副表情,那个姿势,没有一句话,更没有一个眼神。
许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雨声慢慢抬起头,左右嗅了嗅,说道:你抹胭脂了?
“嗯,好看不?”
秀珠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凑,将脸贴到他的眼前,眨巴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嗯”
雨声轻嗯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勉强算是笑着回答了她的问题。秀珠很是失望,朝他翻了一记白眼,将身子挪了回去,然后两只手扯起衣角撕拽起来。
沉默了片刻,秀珠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和雪莹吵架了?
雨声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秀珠不依不饶的继续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回答我啊!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人家心里很难受啊!
秀珠嘟着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两只手轻轻摇晃着雨声的身体。这是她的招牌动作,每逢自己做错事,或是有求于他,只要摆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雨声百分之百会心软,哪怕是她自己做错了,雨声也会反过来哄她。可这一次却失了效,雨声终是不为所动,纵使她声情并茂,泪如雨下,雨声也表现的异常淡定,视若无物。
秀珠望着雨声,突然哽咽起来,还不待雨声反应过来,秀珠已是哭得不能自已,这让雨声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慌乱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呜……”
秀珠哭的更痛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这么伤心,但就是想哭,不哭不快。只见她大张着嘴,呜啊呜啊的哭着,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倒像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雨声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秀珠的样子实在搞笑,本是红扑扑的小脸,此刻却泪痕斑斓,就像个大花猫一样。
“你到底要怎样?”
“要你管”
雨声苦笑了一下,用手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自顾自的说道: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嘛?不过,还挺奏效。
秀珠止住了哭声,依旧是嘟着嘴,幽怨的望着他。雨声也不避讳她的眼神,两人就这么对视起来,秀珠终是忍不住了,破涕为笑,粉拳似雨点般的朝他身上挥了下去。
“你怎么突然想起抹胭脂了?好难看啊!”雨声伸手去挡她的拳头,脸上已是恢复了往日的笑容。
“你……”
秀珠也不生气,更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尽管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泪珠,但粉拳依旧,直把雨声逼到了角落里。
“好了,好了,我认输,不要再打了,我没力气了”
雨声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挡在身前,连声求饶起来。秀珠白了他一眼,说道:我到底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比仙女儿还好看,谁要是敢说你不好看,我就揍他”
“你觉着好看就行,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雨声没有回话,目光已经悄悄移到别处,气氛霎时间变的尴尬起来。
曹府的餐厅里,六爷、刘司令、水清、刘明辉四人围坐在一起,六爷和刘司令居中,水清和刘明辉各把一边。
“今天是我们老曹家大喜的日子,也是我们雪莹的福气,来,为兄我先敬亲家一杯”
六爷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旁边的刘司令也笑嘻嘻的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跟六爷轻碰了一下,说道:六哥言重了,明辉能娶到像雪莹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那才是我们老刘家八辈子积的德,来,咱们哥俩先干一杯。
刘司令从旁边的下人那里接过酒壶,再次给六爷的酒杯里倒满酒,而后也给自己添满,俩人又干了一杯。
“亲家你先坐,我得找我的贤婿喝上几杯”
刘明辉听罢,急忙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说道:明辉先干为敬。
六爷满意的点了点头,旁边的下人已是将他们二人的酒杯再次添满。
“明辉真是年轻有为啊!年纪轻轻就做了团长,以后我们雪莹嫁了过去,你可要多多担待呀!”
六爷举杯跟刘明辉轻碰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娇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这阵子,只要想起她要嫁人,心里就总感觉空荡荡的。
水清灵机一动,赶忙接了过来:爹,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妹妹嫁过去,那自然是又多了一个家,多了这么多人疼她,您应该替她高兴才是。
“对对对,水清说的极是,咱们两家离的又不远,到时候让明辉带着雪莹常回来就是了”。刘司令对水清的话非常认可,朝他投去满意的笑容。
水清也冲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雪莹的性子比较慢,在家里也住习惯了,这突然换个环境,我还真怕她适应不来。既然您老舍不得,那不如就多留她一阵子,让她先跟明辉兄熟悉一下,等将来嫁过去的时候,两人也磨合的差不多了,您看可好?
水清说话间一直盯着父亲,他知道父亲也不希望雪莹这么早嫁出去,毕竟雪莹一直是他的心头肉,若不是为了雨声,他才不会这么草草的就让雪莹许了人。
六爷微笑着环视了一圈,众人也都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没有人知道水清说这话的含义,只有他知道。
“恩,水清说的不错,既然已经订了亲,雪莹早晚都是你们刘家的人,亲家,你说是不?”
“是是是,六哥的爱女之心,我懂得。那就让雪莹多留些时日吧!让明辉他俩多接触接触,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吵着要自由恋爱嘛!”
刘司令哪儿看得出来六爷他们父子俩这一唱一和的,率先提出让雪莹多留些日子。其实六爷也不想让雪莹这么早出阁,只是这门亲事是他牵的线,很多事情他不方便说出来。刚好水清起了个头,他便顺水推舟,将这一切都变得那么顺理成章。
席间水清一反常态,表现的尤为热情,不停的给刘司令敬酒,这刘司令也是海量,来者不拒,喝酒就像喝白开水一样,一杯接着一杯。
秀珠帮着素萍收拾了碗筷,两人在厨房里唠起了嗑。
“秀珠,你的面子还真是大,雨声一见着你,心情立马就好了,你现在可是比我这个当娘的还好使咯”
秀珠高兴的笑了,但没有说话,她接住素萍递过来的碗,用白布擦干,而后放到了柜子里。动作一气呵成,轻车熟路,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两人的配合十分默契,不一会儿,厨房已经收拾的亮亮堂堂。
“秀珠,你去找雨声玩儿吧!我到前厅去帮绣程打打下手,这阵子医馆忙的很”
秀珠微笑着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而后往雨声房间的方向走去。素萍望着她的背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都收拾完了?”
雨声正躺在床上看书,见秀珠推门进来,将书放到了床头,坐了起来。
“今天怎么有兴致看书了?”秀珠坐到床边,随手拿起雨声刚放下的书翻了几页,说道:你怎么看上这种书了?想去当兵吗?
“恩,我要替师父完成他的夙愿”
雨声将书夺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压到了枕头下面。秀珠一脸鄙夷的说道:小气,我又不会给你看坏。
“你又看不懂,再说,你对这个也没兴趣啊!”
“怎么没兴趣?你感兴趣的东西,我都感兴趣”。秀珠像是怕气氛再次尬尴,继续说道:你也准备考讲武堂吗?是不是跟水清一起?
“水清应该没戏了,他父亲不让他考,毕竟他是曹家的独子,家大业大的,将来全指望着他主事呢!”
“我听说讲武堂可是很辛苦的,你跟萍姨他们商量了没?”
“这点小事用不着跟他们商量,我自己就能做主”
“这怎么行,你也是町家的独子。再说了,绣程伯伯可一直希望你子承父业,你这么做,不太好吧!”
“我已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考讲武堂的,谁也阻挡不了”
秀珠了解他,知道他决定的事情很难再改变,索性也不再跟他争辩,只是盯着他看。
“我要是考上讲武堂了,你帮我照顾一下爹和娘,常来看看他们,替我尽一点孝心”
秀珠依旧没有说话,默默点了点头,气氛变的伤感起来,仿佛诀别一般。
“哎呀!不要这么伤感好不好,我是去考讲武堂,又不是上战场,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似得,来,笑一个”
雨声对着秀珠坏笑了一下,轻挑着眉毛。秀珠似笑非笑的回应了一下,说道:若是当了兵,肯定是要上战场的,你……你能不能……
秀珠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她知道接下来的话即便说出来也是徒劳的,但憋在心里又很难受,一时间变的吞吞吐吐。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我也不小了,不能一直靠家里养活着。我跟师父学艺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效国家,为祖国的未来尽一点绵薄之力吗?”
“你要养活自己是没错,但也不一定非要当兵啊!”
秀珠低着头,声音很小,好像害怕他听到,却又非常想让他听到。说罢,抬起头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跟水清最近发展的怎么样?”
“什么叫发展的怎么样?我跟他什么都没有,你不要瞎想”
雨声的话刚一出来,就被秀珠大声给堵了回去,好似他一不小心点燃了火药,将他炸的外焦里嫩。
秀珠悻悻的望着他,满脸怨气,连呼吸都变的粗犷起来。雨声见她这副架势,再也不敢提及这方面的事情了,生怕一不小心又惹怒了这捆火药,毕竟,她的狮吼功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招架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司令已经喝的酩酊大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曹叔叔,您留步吧!改日明辉再来拜访您”
刘明辉搀着刘司令,将他扶上了洋车,副官急忙上前将车门关好,随着车门“嘭”的一声,刘司令猛的睁开了眼。
“干,干了这杯再走,扶我下车,我要同六哥再干一杯”
刘司令坐在洋车里自言自语,手舞足蹈的,刘明辉苦笑了一下,冲着六爷说道:让您见笑了。
“什么见笑不见笑的,自家人在一起,哪有不喝醉的道理,你也上车,我要目送你们回家”
六爷显然也有几分醉意,又是推又是拉的将刘明辉弄到了车上。水清冲着刘明辉使了个眼色,他点了点头,示意副官去开车,随着一声车笛,洋车消失在不远的拐角处。
六爷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转过头瞟了一眼水清,而后自顾自的走了,水清紧跟其后。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六爷头也没回,凭空问了一句。
“跟您想的一样”水清犹豫了一下,说道。
“最好别跟我耍什么把戏,要不然,我饶不了那个小子”
水清望了一眼父亲的背影,没有回话。但是,他怒了,他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更怕迁怒与他,再给雨声带来杀身之祸。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雪莹留在家里的意图,最好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水清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说道:难道您就这么想让雪莹嫁出去?您考虑过她的感受没有?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您还记得我娘的遗言吗?
六爷突然停在了那里,许久没有说话,水清也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这个让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
“你喝醉了,回去休息吧!”
“请您回答我”
六爷突然转过身子,狰狞的望着他,眼神布满血丝,恐怖之极。可水清却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起来,眼神一样犀利。这虽是他和父亲第一次这么僵持,但并不意外,甚至还有些亢奋。因为,他从内心里无数次的幻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曾经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但真到了这一刻,他竟能从容不迫的面对,这是他未曾预想到的。
六爷终是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子走了,留下突兀的雨声望着他的背影,渐渐失了神。这一切看似来的突然,过去之后,却又显得平淡如水,仿若没有发生一般。
或许世上所有的担心都是徒劳的,因为,它会在悄悄来的那一刻,又静悄悄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