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食夜草不肥。
当陆道源推门而入,面对库房中四五口大箱时,他方才明白穷人为何都喜欢做天降横财的美梦。箱中是金?是银?吴家数十年经营,两代人积累竟落他一外人之手?他挑起烛座,一一扫视,昏暗中表情愈发古怪,他知道那些本停留在账簿上的一纸数字,而今就在眼前,他的心跳不禁加快起来,财富是他儿时唯一的追求,眼下是否如此,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百两黄金,八百两白银……”他阅过店中账簿,自知货行家底,他的喉头耸动了一下,终究忍耐不住,走上前去,轻轻打开了一只箱子,但却在刹那间怔在原地。
“空的!?”
陆道源大惊之下,连忙打开另外一口,也是空的……他接连打开数口,却见那本该金光熠熠的箱子里皆是空空如也,直至打开最后一口时,方令他急促的呼吸稍稍缓和。
“怎么只剩这一口了?”
“这些不过二百两,莫非店中现银已兑成银钞,被吴掌柜私藏起来?”
“不对……徐先生曾说过近里往来是不受银钞的,吴家其余家私怕是已被官府抄走,但黄金现银应当还在这里才对。”
“难道是吴大哥事先取走了?”
边想着,他的手不自觉的抚到那些银子上,感受着手掌传来的冰凉触感,令他那些惊疑飞到了九霄云外,二百两现银对他而言亦是无上巨富,早在承恩山庄中,叶永泰要赠他银钞时,他便已有些身不由己的感觉,更何况眼前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银。
陆道源只一抚上便像是再也挪不开手来,诸多顾虑被抛之脑后,与平日那个行事思前顾后,为人文质彬彬的他判若两人。
但见他面带古怪神色,喃喃自语道:“牙根伯伯,咱们有钱了……”同时心里暗暗想道:“虽只剩二百两,可凭我本事,卷走这些银子,自立门户,岂不甚妙?”
人之贪欲一起,便会一发不可收拾,陆道源自不会察觉此刻自己面目何等狰狞,只在心里继续想道:“人人都说做生意能赚大钱,唐先生也说人心好坏不过做梦,我没人家心狠手辣,又怎能功成名就?
“莫不是我为吴大哥出生入死,他又怎会赠我金银,说不得其余的他早已拿走了,剩下的便是留给我的……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他正胡思乱想着,店外响起一阵更声,铜锣竹筒之声传入耳中,令他不禁打了个激灵,而后莫名其妙的惊啊一声,连忙将手撤了开来。却见他神情复杂的盯着这箱银两,良久后无默不作声地闭了箱子,退出房外。
……
……
深更半夜,陆道源避过巡逻的城役,悄然寻至不久前避难的东麓院墙下,他挪开石头,爬入院中,也不知他欲要何为,只见他径直入了柴房,在枯草中一阵翻找,片刻后寻到一块石子,这石子表面光滑,上缘业已磨成坚状。
陆道源握在手中心下稍安,席地而坐揣摩起这块石子来,轻声笑道:“当年没把你带走,原来你还在这儿。”此物是他儿时不多的玩物之一,起于偷画所用,后来使得顺手,干脆常伴身边。
可他一活人大半夜对着一块石头说话,还是令人颇感毛骨悚然,片刻后他将那石子收入怀中,起身漫无目的的在院中闲逛,上次来时正处险境,又碍于众人在侧,他无暇重历故地,此刻他却孤身一人,显是心事重重。
陆道源逐屋进入,每间停留片刻,发现除却书房与卧室中书画一空外,其余各部依旧,与当年无二,可见黄公望离去匆匆,竟连正堂中的三清挂像都未摘下。
他止步堂下,望着那副三清像,皱眉自语道:“你到底去了哪里?”
“哎,我娘让我读书,牙根伯伯让我赚钱,你又让我不要做恶事……”
“你说我书也读了,钱也有了,好人也做了,怎么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以前施大哥说男儿当安身立命,我便去同人家学做生意,养活自己,现在唐先生又说我不如人家心狠手辣,说我是两脚羊,说大家伙早晚要被人家煮死……”
“我这辈子只顾着听你们的话,你们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可是眼下你们又在哪儿?”
“刘医郎宅心仁厚,作了一辈子郎中,到头来却身染怪疾,死期将至,这又是哪番因果?”
“吴大哥武艺高强,行事虽有些鲁莽,可他心地不坏,眼下落得如此凄凉下场,这也算天理循环么?”
陆道源自说自话,说到后来表情愈发复杂,像是有千般不解,万般不愿,只可惜他说来说去,也不会有人答他一句。
可就在这时,忽有一道声音响起:“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傻小子,你大半夜不睡觉,说些有啊没啊的屁话,扰你祖师爷清修。”
陆道源闻音大惊,慌忙四处张望,道:“何人在此!?”
“嘿嘿,当然是你道祖道宗太上老君啦!”
听这声音由远及近,陆道源跑到院中,却见四下无人,当即扬声喊道:“阁下藏头露尾,妄称天数,不怕遭谴吗!?”
“哈哈,陆坚老儿素来不傻,自谕全真居士,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矫情无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畜牲来?”
陆道源心下一惊,忙问道:“你认识他?他现在何处!?”
此话一出,那声音沉寂下来,片刻后再次传出道:“傻小子,回去好好做你的乞丐吧,似你这般无能之辈,只配向人摇尾乞怜,哭哭啼啼。”
“你究竟是谁!?”
听到这话,陆道源慌了神,对方似是对他知根知底,可这声音却极为陌生,并非相识之人。
“我是你祖宗!”
“你……”陆道源气急,却寻不出此人藏匿何处,只好说道:“在下无能与否,与阁下无关,只求尊驾告知黄老先生去处。”
“嘿嘿,我劝你及早投胎,来世做个美貌娘鱼,乖乖相夫教子,省得空有一副男儿之躯,却无英雄之志。”
此人言语刁钻,听得陆道源心头火起,当即他四处搜寻,可寻遍室内院中,竟空无一人,所辛陆道源向来不敬鬼神,否则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便能将他吓个半死。
“你就是掘地三尺,也寻不到你祖宗灵位,傻小子,速速滚了,及早投胎转世,否则老子这便助你一程,送你上路。”
陆道源闻言冷哼一声,道:“你休要装神弄鬼,我在这与你何干?”
“独视,独听,独断,此为王道,枉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竟连这自欺欺人的道理都不晓得,滚!”
此间话音一落,一团黑影跃出,陆道源只觉脸颊一痛,便被啪的一声抽退数步,陆道源吃痛捂脸,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走,除非你肯告诉我黄老先生去处。”
“找死!”
陆道源眼睛一花,右颊又挨了一记,那团黑影来去匆匆,一个纵跃便没了踪影。
他只觉脸颊火辣辣的生疼,却又不愿就此离去,暗处那人见状传出一声怪笑,随即陆道源眼前一搓碎发飘下,那怪人传声道:“你若是还敢赖着不走,下一剑割的可就是你的喉咙了!”陆道源闻音心下骇然,若不是此前便已见识过奇丑大王手段,知晓武人非比寻常,此刻必已将这怪人视作幽灵。
而这不知藏匿于何处的怪人,显然又比奇丑大王高明不少,陆道源略一犹豫,当即说道:“阁下既然与黄先生相识,那便是前辈,在下走便是了……”边说着他退至墙角,连忙俯身钻了出去。
陆道源匆匆离去后,院中方有一人自暗处走出,这人身着道袍,背上悬着一副宽大木匣,晦暗处看不清面容,只在衣襟处隐隐可见血迹,但闻几声咳嗽,此人自语道:“这傻小子竟然还敢回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