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接了伯仲闻等人的顾金,说是替他们去寻字画先生,可却在绕了个圈后又回到了柴房中,但见他掏出那些零零散散,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后自语道:“这些人有古怪。”伯仲闻等人小乞儿自然是熟悉不过了,平日懒懒散散,不见对家中父母如此上心。
只是他在略一思量后,竟又将那钱收了回去,探首望向不远处的一扇虚掩房门,那里是黄公望藏书累画所在,每当他足不出户之时,大多时间都在那里,但小乞儿知道这个时辰黄公望应该是去寝室歇息了。
其时正值正午,小乞儿眼见四下无人,当即走上前去,一推门果见里间空无一人,只有书架桌案若干,小乞儿即便行至案前,见案上罗有笔墨纸砚及一大一小两方画玺,皆是寿山石所制,那大的一方下刻“陆丙鸿胪”四字,那小的一方却雕“大痴道人”四字。
倘若是门外之人看到这两方画玺自是不明所以,小乞儿却知其中含义,大的那一方说的是此印主人的名姓籍址,而小的那一方则是主人的名号,道人一号倒不奇怪,黄公望本便是在外的全真居士,然而那一“陆”字却格外显眼,当今后辈大多只知黄公望名头,却不知他本不姓黄。
当年初来乍到的小乞儿也曾时常好奇为何有些客人会称呼黄先生作陆先生,直至乃贤讲起,他方知原来黄公望本不姓黄,而是姓陆,只因他年轻时便已孤身一人,家中早无亲故,是以赘了一富贵人家,娶了那家独女,便随了黄家泰山之姓,改为黄姓。
而这也就是民间常讲地“倒插门”一事,说起来这对一个男子而言算不得什么光荣之事,是以但凡旧交故识大多称呼他的本姓,这也就不奇怪黄公望一介乡野郎中为何会如此阔绰了。
只是奇怪的是小乞儿却从未来未见到过这位“女主人”,几年来黄公望一直是孤身一人在此,可惜其中原因乃贤也不知晓了,只知师母住在浙江老家,其余便一概不知,其实莫说他真的不知,就算他知晓其中究竟,像这种长辈之间的事情,他也不敢与人乱讲的。
小乞儿端着那玺把玩片刻,只觉手中剔透,识货之人自知这玩意儿价格不菲,当即他将那玺放下,目光投向了挂在一侧的沉笔,略作犹豫后嘿声一笑,将手缓缓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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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伯仲闻忐忑地关注着上座先生的动作,黄公望每翻阅一张,伯仲闻心下便愈发紧张,又见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不禁令伯仲闻偷偷望向那几名“共谋”之人,却见那几人也是一般神情,想来也同他一般满是不安。
昨日他棋走险招嘱咐小乞儿买画,好在这素来手脚勤快地小花子不负所望,赶在日落之前便买了回来,所绘之物也是如他吩咐一般,是几幅姿态各异的牡丹图,当见如此轻易到手以后,不由令他信心倍增,伙同几人在今日交了上去。
可就在这时,黄公望的动作忽然有了停滞,伯仲闻见状一怔,随即定睛瞧去,一瞧之下他不由面色一白,他适才交付之时特意选了一个靠后的位置,甚至将前面的纸数也数的清清楚楚,此时一瞧便知黄公望目光所留之画赫然便是他自己的。
伯仲闻此时小腿微麻,手心冒出一层细汗来,好在黄公望只是稍一停顿便又翻了过去,面上并无异色,伯仲闻这才暗舒一口气,悄悄在衣襟上擦了擦,随即不着痕迹的同另外几人互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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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子,小花子你过来。”一出房门,伯仲闻便向小乞儿招呼道。院中小乞儿循声走近,却见伯仲闻眉开眼笑,道:“你昨日寻来的那些画很是不错,我和几位师兄都喜欢的紧。”边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帕来,帕中裹着几只点心,道:“家里寄来的,送你吃了。”
小乞儿闻言一怔,随即伸手接过,不作犹豫便吃了一块,这点心倒也香甜,只一入口便化了开来,小乞儿向来嘴馋,不由多吃了几块,伯仲闻见他吃相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之际,却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午休不去歇着,在这儿做什么?”
一听到这声音,伯仲闻不禁打了个冷颤,而后回首道:“先生。”来人却是黄公望,但见他面无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伯仲闻见状忙道:“先生,我看小……小师弟干活辛苦,来为他送些点心。”他本想说小花子,但转念一想小乞儿好歹也跟了黄公望有几年了,想来应当有些感情才是,是以他改口称为小师弟,想借此取悦对方。
不料黄公望闻言竟说道:“目无尊卑,他何时成了你小师弟了?念你心肠不坏,速去歇下吧。”伯仲闻见拍马不成,顿时哑然,只好称是离去,走时小声嘟囔道:“老古板。”
黄公望这才对小乞儿问道:“活做完了?”
小乞儿连忙擦了擦嘴,道:“做完了。”
“那随我来吧。”边说着,黄公望转过身去,小乞儿以为他又有什么活要吩咐,连忙跟了上去,不料他竟领着小乞儿到了寝室门前,小乞儿见状一顿,这地方他只在几年前来过一次,便是那次因桥头斗殴被黄公望拿戒尺鞭训,如今黄公望又将他领来这里,不禁使他暗暗发渗。
但见黄公望推开门来,道:“进来吧。”小乞儿自是别无选择,只好跟了进去,却见里间与当年所见一般无他,满是杂乱,只是桌上没了那把戒尺,小乞儿发现这一细节,不禁心下一笑,像是有了安全感一般。
这时,黄公望道:“坐吧。”
“坐?”小乞儿微微一怔,几年来他与黄公望独处时,向来是站着的,黄公望也从未开口让他坐过,这时听闻此话,不禁暗觉奇怪,但还是在自桌下搬出凳子坐了下来。稍一坐下,他便觉别扭,想是因年久积习,令他不习惯以这个角度去看黄公望。
黄公望坐在对面,望着坐立不安的小乞儿,轻叹一声问道:“你在这儿呆了多久了?”
“我么?”小乞儿闻言有些惊讶的指了指自己,当见黄公望微微点头,小乞儿方道:“我也不大清楚多少日子了,我只知道师兄们爱吃梅子,我给他们上山摘了三回了。”
黄公望听了言道:“如你所言,那是三载有余了。”小乞儿微微点头,他来时正春日,此时恰巧也是打春日子,应当是四年了,只听黄公望又道:“不长也不短,数来你今年十五有六了吧?”
小乞儿倒是真的不大清楚自己的年龄,闻听黄公望这么说,也只是点了点头,同时心下愈发好奇黄公望为何要问自己这些,这时听他言道:“二八年纪,端得快活,只可怜你光棍一条,连个名姓都没有。”
黄公望边说着沉默下来,片刻后才继续言道:“你我主仆一场,索性让我给你安排个名姓吧。”
小乞儿闻言惊“啊”一声,才道:“你是说你要给我起名么?”
黄公望点头道:“没错,你不愿意?”
“愿意。”小乞儿连忙点头,心下没来由得一阵激动,人人都叫他小花子,就像他生来便姓小名花子一般,倘若说少不更事之时还对此毫无介怀的话,那么时至如今哪怕是个傻子也会生出戚戚之心,毕竟谁人不是娘胎肉养。
黄公望见他如此,当即言道:“百家诸姓,你择一个吧。”
不料小乞儿却摇头道:“你起吧,你是先生,你有学问。”几年来两人间的称呼皆是你我他,小乞儿鲜少当面喊他先生,只在人后称他老先生,此时向来如此的小乞儿颇有些口不择言的味道,可见心中欢喜。
黄公望闻言反倒一阵沉默,似是心下有了犹豫,只在片刻后方言道:“我姓陆,你在这儿呆了几年,想必也听人说过了。”小乞儿闻言一怔,却是默不作声,只待黄公望言道:“你我既是主仆,你又无父无母,那随你家主人姓陆可好?”
闻听此言,小乞儿毫不犹豫道:“好,我姓陆。”姓什么他已无所谓,哪怕姓猫姓狗,姓天下不存之姓,也总好过没有,言毕他又满是期待的盯着黄公望,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惊喜,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有名有姓。
“我幼年孤苦,辛得全真天尊教养,一身本事皆得于玄门正宗,有三清造化,有法华真经,有百家经纶,有神仙山水,有留草奇书,恩师见我颇有资质,喜得一敬辈。”
小乞儿闻言先是一喜,随即却又忽然低下头来,像是黄公望言语间有什么话触动了他的心事,但见他垂首不言,黄公望便问道:“怎么?你有话要说?”
小乞儿闻言只张了张嘴巴,便欲言又止道:“没有。”
黄公望见状似是疲惫的合了合眼睛,道:“先师对我既有养育之恩,亦有父母之情,你我虽不是师徒,你又不是道家中人,但你能伴我数载已是有缘,今日我便为你破例一次,赐你门中“道”辈,望你日后心存善念,与道有缘,再按一“缘”字。”
“道缘?”小乞儿呢喃了一声,正欲开口之时,黄公望又兀自摇头道:“不对,不对,不好,不好……”小乞儿见状当即不再出声,但见黄公望沉吟片刻,方道:“缘之一事过于莫测,还是脚踏实地些好,不若饮水思源,改为“源”字吧。”
言毕,他决定道:“那便叫陆道源吧。”
“陆道源……”小乞儿呢喃了一声,随即欣喜道:“好,我就叫陆道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