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清晨,侯刚整理好行装,就连忙去找王政委。王政委显然也很激动,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看到侯刚,二话不说就和她跳上了一辆军用大卡车。卡车是敞篷的,从里面向外看,视野很开阔。随行的还有几个年轻人,大家都兴致勃勃的。王政委一家坐在卡车的前面,不时地说几句闲话。卡车奔驰在一望无际的东北平原上,朝着沈阳方向前进。侯刚看见那映入眼帘的故乡景色,心潮澎湃,这些景色勾起了她心中对于童年最深刻的回忆。环视故乡的山山水水,那一片河流,那一片丘陵,都使侯刚心情激荡。那熟悉的景色,那久违的画面,在她心中激起一道道激情。军车开进故乡铁岭时,侯刚已经感觉不到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滋味了。是流泪,是喜悦,是欢欣鼓舞,还是感慨这被战火摧毁的古城?她不知道,但一路上破碎的城垣,流离的百姓,让她心中酸酸的。战争快要结束了,她马上就要见到离别很久的可怜的母亲、姐姐和已经年逾花甲的爷爷、奶奶了。战争岁月,她没有意识到离别的苦痛,但她很快就要体味到亲人团聚的甜蜜。
军车经过古城铁岭,并没有进铁岭城里,而是匆匆地穿过一条破旧的马路,直奔沈阳方向。从铁岭开往沈阳的途中,黄土飞扬,人烟稀少,但春意盎然,美景依旧,绿树野草和鲜花铺满了公路的两旁。军车行走在铁岭通往沈阳的一条公路上,这条路侯刚很熟悉,小时候学校的赛跑就是在这条路上举行的,而侯刚就是通过那一次赛跑,通过了选拔,当上了全省运动会的马拉松运动员,最后竟然获得马拉松团体赛的冠军。这条路是一条令人难以忘怀的公路,这条公路两旁的村落中,车站、人家,穿着粗布衣服的工人、农民,在残破的河山中焕发着一丝活力。公路两旁还有车马店,往来于公路的人也可以中途在那里住宿。军车行进到马路旁的一个车马店时,侯刚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个老人,头戴水塔帽,上衣穿的是黑色马褂,身穿蓝色长袍,身材佝偻,似乎已经被生活压弯了腰。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像极了自己的爷爷。侯刚想了想,随即摇摇头。爷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现在应该在沈阳城里面盼望着自己的子孙归来才对。侯刚的脑海里呈现出童年时爷爷领自己去逛庙会,去上菜市场的模样。
她心中一动,那就是自己的爷爷,一定就是。然而已经迟了,不过略略愣神的一刹那,军车快速开过,老人的身影远远地被留在了后面,渐渐消失了。侯刚绝不会想到,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爷爷。当军车前进到沈阳城时,侯刚高兴得不知所措,马上就要和阔别已久的亲人相聚了,她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沈阳是东北第一大城市,几经战争沧桑,虽然不如往日繁华,但都市景象依然如昔。军车进入了沈阳,使这些活跃在乡镇的军人感到格外地新鲜。从寂静的乡村和硝烟弥漫的战场,走进繁华大都市,侯刚并没有眼花缭乱的感觉,周围环境和世态的变化已经不能让她感觉到一点新奇了,她的心早已经飞往那一片低矮的平房。王政委知道她的心事,进城以后,她让军车第一个把侯刚送到侯刚姐姐家的胡同口。这是侯刚参军三年后第一次回到温暖而慈爱的母亲身边,这幸福的一刻马上就要到来了,重逢的温馨,是无可比拟的。依旧是那几间平房,低矮、狭窄,几乎没有一点光亮。这一间房子可以保证的不过是下雨天不至于漏水,酷暑的天气里,不至于曝晒。然而房子却干净得很,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没有一点污垢。
房子周围种着许多花花草草,现在已经是深秋,天气冷得不像话,这些草木也全都凋谢了。侯刚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瘦弱略微佝偻的身影。侯刚略略一愣,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妈……”侯刚颤抖着声音呼唤道。那个身影一滞,旋即转过头,猛地向她扑来。屋子里面也走出一个人,看到侯刚,也露出一丝微笑。母亲饱经创伤,身体瘦弱,姐姐含着哀伤的泪水,三个人抱在一起,都已泣不成声,数不清的往事电影一般从三人眼前闪过。母亲和姐姐擦干了泪水,上下打量眼前这个穿着解放军军装的女兵,她们从眼角里露出了笑意,哽咽着拉着侯刚的手说道:“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们了!”母亲、姐姐和侯刚都在泪水中度过那一时刻,母亲疼爱地注视着侯刚,她饱含热泪的眼里露出了说不出的苦和怨以及相逢的喜悦,此时此刻,侯刚的心隐隐作痛。侯刚没有办法,她知道大江南北,祖国上下正上演着数不尽的悲欢离合,她一个人,又能应付多少?若是家中有一个成年男人,若是父亲在……这句话不过从侯刚的脑海中飘过,她便立刻奋力摇头,将这个想法驱逐到天际。
有的是荣华富贵,有的是娇妻美妾,还会有人眷恋这个破落的家么?相聚时间太短了,侯刚与亲人们有倾诉不完的情和义,有说不尽的悲与苦。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你当兵之后,国民党知道咱家出了个共产党,就没有一刻是消停的,每天上门来闹,来抢,连家里的鸡蛋都抢走了。你爷爷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妈,你们受苦了。”侯刚哽咽着说道。“这不是都过去了么?”姐姐温顺地笑道,“国民党进驻铁岭之后,爷爷、奶奶被父亲接走了,两个老人倒是没有受多少苦,我和妈还年轻,这点苦吃得住。”“你还说?”母亲不满地说道,“你的男人得了精神病,你的日子能好过么?我知道你苦得很,你妹妹既然回来了,你也就多了一点帮助。”侯刚渐渐知道了,姐姐的丈夫经不起世态炎凉和社会混乱的压力,突然患上了精神病,姐姐只好终日陪伴姐夫到处求医,她还要带着被父亲遗弃的母亲,在国民党的折磨下四处求生。说来姐夫的患病和侯刚还有点关系。侯刚离开故乡的时候,爷爷、奶奶被父亲接走,铁岭只剩下母亲和姐姐,姐夫因为国民党军队驻军在城里查找解放军,特别是和共产党有牵连的人家要日夜搜查,轮番审讯,精神上的极度紧张导致了精神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