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儿,你想如何?”我有些堂皇,余光留意不远处的二人,佯装镇定。
“娘娘,御儿想成为真正的帝君。”他很肯定,这一句话他说得很认真。
我心里不由悬起一颗大石头,我知道他的意思,御儿年幼,所以北韶大权基本上由元郢这个挂名的摄政王独揽。可是眼下御儿竟然想从元郢手中夺回帝君的权力。
“不可。”我拦住他。“不行,太冒险了,御儿,你……”
“娘娘你听我说。”御儿打断我的话,“御儿不能坐等任人刀俎,想要从太皇太后的势力中脱身,从皇叔手中夺回大权,眼下,是唯一的机会了。御儿不知道错过这一次,还有没有下一次了。”
他所说的确实不错,想要在太皇太后和元郢之间生存着实很难平衡,这一点当初我是亲身体会过的,更何况那时元郢心思在我,我都不能全身而退,御儿眼下九岁,他随时可能在这两拨势力的恶斗中被碾压得尸骨无存,想要活下去,也只能彻底翻身去压制。
“御儿……”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他。
“娘娘放心,”御儿只懂我表面的关心,却不明白其中复杂的关系。“御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此次来见娘娘,并非全部是希望南埕助我一臂之力,也是想跟娘娘做个交代,若此番御儿起事失败,终不过是难逃一死的结局,这世上御儿放心不下的,只有两个人,凝姐姐有宫黎,只是娘娘……”
“御儿。”我伸手抓紧他,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要从我眼前飞走,可是又怕反应太大惊动了身后的人,“御儿,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像你想得这般容易。”
我慌了,真的彻底慌了。如果他全部希望我能以南埕助他,也还好说,只是照他的说法,他应已有自己的势力,那么这件事他决定要做,就已经是迫在眉睫,我一时想不到他身后支持的势力会是谁,可元郢此番既然不动声色由他来与我会面,怕是已经知道其中的阴谋了。
难道这时候,我要像无数狗血剧里那样,告诉他,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他是你亲生父亲?!即便御儿会信我,元郢此时未必会信我,在元郢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放任御儿保住御儿一条命的,可此时若御儿一时松懈,顾念亲情有所迟疑,他手中的势力,都有可能成为太皇太后和元郢之间彻底覆灭他的机会。
“御儿,你可信我?”我坦诚问他。
“信。”御儿很是确定。
“不论你身后的势力以谁为主,怕是你们眼下决定对付的人,都是你王叔。可是无论是你还是你身后的人,恐怕这时候,你王叔已经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摸清楚了,此时你若起事,必败无疑。你王叔会放任你来见我,便是十分确定你想怎么做了,纵然你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与他殊死相搏,也一定会输。”这四年间我虽对韶宫势力有所揣度,却不敢贸然下判断,可是御儿的事当前,我只能细思分辨尽全力帮他。“御儿,你听好,你是否怀疑过暗中助你的人你难以掌控?或者根本是利用你试图推翻你王叔?但凡你不能确定手下之人忠心于你,你都要有所保留,仔细想清楚。”
御儿瞪大了眼睛,认真听我说下去。
“所有宫廷之间的势力,都不是相对绝对的,看似矛盾的,往往并不冲突。看似冲突的,往往并不矛盾。你要试着借力打力,不要一股脑儿往上冲当了替死鬼,以你王叔之谋,绝非你们所能图的,任何计划,你要做好即使他知道了要如何应对的计划去行事,手中的势力,可以打他,也可以打到你自己,但可以打你想打的人,化被动为主动,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将需要的,变成自己的,厚积薄发。”我并不确定这样的说法,御儿到底能明白多少。
“娘娘觉得,王叔已经知道我会怎样了么。”御儿低下头,放满了呼吸,冷静得吓人。“那,王叔又会不会知道,御儿现在见娘娘会告诉这一切。”
“或许。”
若以元郢的本性来说,从不会做掌握之外的事,大概他会让我和御儿单独聊聊的目的,无非在于希望我能劝御儿罢手,要是这样的话,至少现在,元郢无意对付御儿。
可是我并不能确定。
事关御儿,分毫差错都有可能成为要御儿性命的失误。
御儿听进了我的话,并没有直接表态,反而冷静得不同常人,才让我觉得担心。
我和御儿回到小筑的时候,御儿径自回房,一如出去之前的模样。我走到安排好的房间前,屋内的烛火将皇甫宣晃动的人影映照在窗上,很明显他还未休息。
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打算暂时避开,在庭院散散步。
刚一转身,险些装上元郢。
他站在我身后,对我突然转身似乎并不惊讶,抬起头,看了看房间内闪动的人影,然后别有用意地笑着,冲着我晃了一下头。
他径自向庭院中走去。
我虽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向庭院。我想,他若开口询问我和皇甫宣之间的尴尬关系,我现在一定会觉得,他竟变成了爱打听别人家长里短的那种人。
可是元郢并没有。“深夜容易让人迷茫,也容易让人清醒。郡主以为呢?”
他再度称呼我为郡主,让我有些说不清楚但很奇怪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天黑了,所以原本的清楚的路就变得不清楚了,在月色中迷了路的人,或许需要一盏灯也说不定。”
元郢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难懂的笑,不经意间看到,他亦不曾收敛。
“郡主会是盏明灯吗。”
“那也要看对谁。我不会是盏好灯,却也不会将人引入悬崖。”他邀我到庭院中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尽管,他似乎并没有故意掩饰的意思。
“看来,让御儿见他想见的人,是做对了。”元郢大方说道。
“御儿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人。对摄政王而言,也应是特别的人吧。”或许我该庆幸,我劝御儿多考虑,遇上元郢,此事注定不会容易。
元郢听见我这么说,并没有回答。
他的眼神看向茫茫夜色。
“御儿对你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人,特别到你根本不会去想要伤害他。”我虽犹豫,但还是将话暗示给了他,“恐怕你从未认真看过他一眼,可若依你的本事,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本就不难,不是么。”
一如我猜测的那样,元郢和御儿之间,无形间形成的阻碍,让他们彼此都不曾主动去好好看看对方,只是一味在追逐皇权之间有所保留,需要有人点破这层关系。
“你。”元郢忽然出声,叫住了我。
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漫不经心看向庭院。
“开始只是觉得有些特别,慢慢却感觉,越来越不一样。”他的声音浸透在夜色中,泛着迷茫,不像是在询问我,也不像是说给我听。“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感觉,即使隐藏在千万人中,也可独揽光芒脱颖而出,御儿也是因为这样的感觉,才跟你更加亲昵的吧。”
“是吗,或许不是呢。”我忍着些笑意,“大概是孩子的本性,明白谁能靠得住,或许正因为是孩子,有一颗干净的心,可以凭借个人喜好去决定和某个人之间的距离。”
我能清楚感觉到,就在这一瞬间,元郢唇边的笑意渐失,声音里透着蚀骨般的冰冷。“而让我觉得心烦的是,你看向我的时候,心里却好像在想着另一个人。”
只是,突然觉得很难过。
“确实有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走丢了。”我不予否认。
从我的元郢走失的那一刻开始,纵然独揽光芒也无法让我觉得开心,只是觉得特别冷,身在高处,不能退却,无人相拥的冷。
“本王着实失忆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到了我的失落,“甚至不知道发生过什么,醒来的时候,便不记得一切了。可是阿音,本王应是记得你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侧身反问,“知道为什么,即使你失去全部的记忆,你仍然觉得你记得我的原因?”
元郢也侧过头来。
“即使人的记忆出现了差错,但是本能不会,如同人即便忘记曾经和谁一起吃饭,吃过什么,可他总不会忘记如何吃饭。而我,是某个人即便颠覆了整个世界也不惜找回的人,爱我这件事已经成为比起吃饭睡觉更让你觉得莫名熟悉的本能,即使记忆忘记了,可是你的眼睛记得我,你的笑记得我,你的心记得我,你的身体也记得我。”所以我毫不担心,会错过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会因为身体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拥住我而不知所措么?身体本能的记忆,见到我的直觉反应,你会觉得莫名困扰吧。”
我听得见,他叹了一口气,即使一点点的距离,我也感觉到他向我靠近了。
“别随便轻举妄动。”我警告他,“去找回你的记忆吧,否则对你来说,我永远都是一个,在你危难关头抛弃你成为南埕王后的女人,即使你仍记得爱我又如何,有些事不亲自想起来,你只会对我因误解有所保留,而我不想成为那样让人倒胃口的女人,至少对你来说是。”
还需要时间才好。
即便是将就拥有,可是不能成为最好的,之前付出的全部,只会让自己成为笑话。
我相信他会找出真相。
回到房里的时候,皇甫宣已经睡下,听得见微酣的声音,我灭了灯,放下帘子,坐到了桌子前,始终放心不下御儿,夹在元郢和太皇太后之间,究竟谁成了他身后的势力欲推他上位呢,可这个人,难保不是存着私心,若是斗不过元郢,牺牲的也不过是御儿,若是斗过了元郢,只怕他想做第二个元郢。
御儿年纪尚轻,一心想要有所作为固然是好事,怕就怕被人利用,可是,他能明白么。
而我就在这样心烦意乱,漫无目的的思绪中,倚在桌子上小小打了个盹儿,这不经意的一个走神儿,直到身体晃了一下才恍然惊醒,天已经亮了,窗外听得见鸟叫。
转过头看到皇甫宣还睡着,想着这一个盹儿大概也没有太久。
却再也无心睡下去。
悄声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我以为我可以在御儿醒来之前陪在他的身边,却没料到,从那一侧的房间旁通向后山那里传来了动静,我小心去看。
元郢站在亭子里。
御儿在他的督促下,握紧了拳头扎着马步,死咬着不泄劲儿。
他们竟起得比我还早,这二人一大早就在练功了么。
昨夜回到房间的时候已是将近五更天,元郢应是在我之后才回到他房里的,若说这之间我还倚着桌子小小打了个盹儿的话,那他岂不是连眼都没合过,又开始操练御儿的。
御儿不知站了多久,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我吓了一跳,即刻想要冲上前扶他。
可是御儿远比我想的坚强,自己站住了,又蹲回了马步。
而我却因此暴露,御儿看到我,显然很开心,尽管样子难免有些乏了,却仍是故意装出一副轻松得意的表情来朝我笑。
我松了口气。
这孩子倒皮实,没那么容易跌倒。
我向亭中走去,站在元郢旁边,“他每日都会早起练功吗?”
“御儿的身体自幼不好,早起练功于他有益。”元郢回答得很干脆。
幸好,其实我也有意是试探,昨夜那样子就散了,今天一天肯定还会碰到,难免会觉得,是不是还有些不尽然的隔阂。
可是他提及御儿自幼身体不好,我还是心疼到了。
我明白御儿的身体为什么不好,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初是我执意希望把他生下,谁知竟让他从出生就经历颇多磨难的。“男孩子,总是强壮些才好,你做得对。”
御儿开始打拳,回过身看到我们,整套动作即便带着些稚气,却依旧行云流水一般,御儿将一个少年的翩翩风姿演绎得淋漓尽致,心头顿觉一阵暖意。
即便是元郢不记得他自己的孩子了,可是父子天性如此,他仍然把御儿教导得很好。
御儿的早课结束,元郢从头到尾双目注视未移开分毫。御儿停下一切动作,立在元郢面前,元郢才说,“你今日虽用心于招式,将动作刻意达到了要求,可心思未入其中,心意与招式没有达到最好的融合结果,需切记,习武亦须得用心,一招一式间当悟得其中精髓,而非招式本身。”
“是。御儿谨记王叔教诲。”御儿应道,只这一刻虚心受教。
元郢点头,御儿才放松下来,飞也似的跑到了我身边,“娘娘,看御儿练功会觉得无趣么?”
我摇了摇头,“怎会无趣,你受摄政王教导已是这般出色,真让娘娘刮目相看呢。”
御儿笑得露出了后排的小白牙,我从怀中掏出锦帕,擦去他额间的汗水,怕他受风。
元郢仍是站在一旁不动声色,我侧过他看了看他,人的本能有的时候真的很可怕,即使命运让你成为了另一个人,却不会完全改变你的行事风格和说话语气。
很多年前,亦是这样的山林间,我受父命寻高人助我为父报仇,那人也是如此严厉教导我的。
“原来你们起得都这么早。”皇甫宣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带着盈盈笑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