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书中的民,只能集体地做两件事,一个是等,『若大旱之望云霓』;一个是列队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古代的一大政治神话,是以为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天下”为何物,已经很暧昧了;“人心”云云,更是一笔糊涂账。《过秦论》之前,这个神话最孜孜不倦的宣传家则是孟子。孟子最爱讲的道理,就是仁者无敌,民意即天意。但真的是这样吗?所谓民意,真的天然地就能把自己表达为一种政治力量吗?别忘了,孟子书中的民,只能集体地做两件事,一个是等,“若大旱之望云霓”;一个是列队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在庶民同任何先进的思想隔离开的时代,孟子的想法也不算错。他又说过,“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谁是这样的人呢?陈涉、吴广?他们虽有可能是思想的矮子,确乎是行动的巨人。不过我们也知道,他们什么也没改变。
庶民如此,士呢?先秦真正从个人立场思考“怎么办”问题的,是庄子和屈原。我们又知道,庄子是以“惹不起躲得起”为主张的,屈原倒是秉道直行,行到了汨罗江里。孟子也提到过个人方案,不外乎“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养吾浩然之气”之类,是失败的另一种说法。
个人一旦以制度为对手,从事功上说,是一定失败的,除非他放弃个人立场,变成一位聚良招莠的“豪杰之士”。一方面,社会的任何进步,都是由不求成功的人推动的;另一方面,进步的完成,又要仰仗不羞于利用别人的豪杰之士,仰仗大众的蜂屯蚊聚。那么,对一个从道德理想或别的什么理想出发的人来说,便是有双重风险了。
说起孟子,常会联想到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写过两篇以“怎么办”为题的文章(原题比“怎么办”要多一两个字,为了行文方便,一概称之为《怎么办》)。在第一篇《怎么办》里,他把自己行善的失败经历,总结为“先制造穷人,再去帮助他们”。发现这一点后,他在乡下苦苦思索,得出的结论是,文明已经失败了,“科学和艺术界的人什么都不缝”,所以科学是骗局,艺术无聊而又腐化心灵--听起来像什么?《老子》。是的。托尔斯泰的额外希望,是女性教养出一个个小耶稣来--“是的,妇女,母亲们,人类的救赎,在她们手中”。我对托尔斯泰和女性都是万分尊敬的,但读到这最后一句,无法不觉得托尔斯泰的这次思考是失败的。
在行动者的眼中,托尔斯泰更是完全的婆婆妈妈。在托尔斯泰的《怎么办》前后,有两部更著名的《怎么办?》,一部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写的,一部是列宁写的。列宁的著作,按要求,中国人都该熟悉的,不用多介绍;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是一部用良知和理性写的小说,在后世,被称为激进主义的“圣经”。我上中学时,很崇拜里边的拉赫梅托夫,为了写这篇文章,三十年后重读车氏的《怎么办?》,心里却在嘀咕,幸亏这个魔鬼是虚构的。
“怎么办”的问题,真的那么难吗?一百多年前的俄罗斯人,真的无时无刻不在面对这个问题吗?托尔斯泰的第二篇《怎么办》,冥想让位于实际的思考,然后他得出了一个以为是最后的答案:你不该想象自己作为什么群体的成员或代表必须做什么事,而应该作为一个人,按其本性,去做那个把你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力量要求于你的事—我有点喜欢这个答案,尤其甚于喜欢那类深远的谋划。但我们的本性是纯一的,只能引导出一种行动吗?如果不相信托尔斯泰相信的永恒法则又怎么办?
托尔斯泰曾给辜鸿铭写过一封公开的回信,里边有对中国人的建议。第一个建议,是不要用改良或更激烈的方式去模仿西方的政治制度,而应该按照本性做最简单的事,过和平的、农耕的生活,忍受暴力,“现在所遭受的一切灾难会自然消亡”;第二个建议,是不服从政府,不执行官吏的命令,不去协助奴役和掠夺,“道”就会把自由降到人间。这两条建议,在我们看来,是彼此冲突的;如果托尔斯泰觉得不冲突,只说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俄罗斯别有国情。另外,我们大概也不会同意托尔斯泰对本性的看法。
托尔斯泰和孟子都是善良的人。我喜欢托尔斯泰的从个人立场考虑问题,我也喜欢孟子的道德勇气。但“怎么办”的问题,他们都没给出满意的答案。也许,广告说的是对的,Just do it,因为,它有可能切中我们本来就一直在用生活一遍遍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