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子孙,繁衍旺盛,已成第一大望族。是人皆自称黄帝嫡系后人。谁真谁假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确信真有黄帝这个人或部族。上古传说中从大禹到尧舜,再到五帝三皇,再到这个氏那个氏,再到女娲和盘古,这些不同体系里的巨人,从古史的迷雾中露出头颅,各有各的笑容。我猜想,先民最重要的事情,一个是打猎,一个是生小先民,再一个就是讲故事了。在有文字之前,能传下一些故事,已为极难,我们应当感谢他们,至于其人之有无、长短,是红是白,在东在西,倒不必证实,也无可证实。
但我对黄帝独有信心。这倒不是因为我对黄色的事情情有所钟,或对任何带“帝”字样的东西五体投地,甚至也不是受到了伟大的《夏商周年表》的鼓舞,尽管那种鼓舞,我在别的地方已经享用十年了。我相信黄帝,因为我相信有黄帝的子孙。按照常理,有子必有父,有孙必有祖,再卓越的人,也该没有例外的。
话说五帝之后,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商周之时,黄帝的子孙,郁郁不得志,只好潜伏在民间。甲骨文里不提黄帝,也还罢了,我们看周代最早的典籍,如《尚书》和《诗经》,不曾有一个字道及黄帝,《易经》和《春秋》也是这样,只有《左传》提过黄帝的名字一两次,但轻描淡写,假装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看来古人也有嫉妒之心,大家商量好了,一同装聋作哑,来伤害黄帝苗裔的感情。
风水轮流转。战国时代言论开放,出版自由,饱受压制的黄帝后人终于大放异彩。“五德终始说”出,黄帝恢复了正位,他老人家的姓氏、居里、事迹、寿数、葬地,一一被发现;还有许多发明,小如打井、生火,大如历法、音乐,本来被人偷去专利的,这时也正本归源。一般的老百姓,慢慢地也就归化了,如司马迁写《史记》,阴险地说,“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但他毕竟还是本着大戴《礼记》,把黄帝列为五帝之首。战国到汉代,是黄帝子孙扬眉吐气之时,关于黄帝的各种记述,一一插到了典籍里面,因为很显然,那是以前弄丢的。本来只剩一条虚影的黄帝,渐渐血肉丰满,到了三国及更后一点的时候,越发高大健壮,无愧于半神半人的身份。
这时非我族类便来捣乱,中原那些非嫡系的人,也一起叛变。此后一千多年,黄帝重又蒙尘,人们虽都知道黄帝,也都顺水推舟地承袭汉代的成说,但在心里,对黄帝是不重视的。唐宋的意识形态里,黄帝的地位不出族谱,只有道士多讲黄帝,又不是用一种很尊重的方式。黄帝的子孙,只好再一次卧薪尝胆,啃啮手指,等待复兴的机会。
中间出了一位王夫之。从头脑看,王夫之不像是黄帝子孙,但他多半是黄家女婿。他有一本痛心疾首的著作,叫《黄书》,定义了夷夏之“夏”,取黄帝为华夏文明之祖。清末的几位新派巨子,纷纷看重王夫之,如章太炎推他是民族主义之师,谭嗣同更是说三代以后无可读之书,如果有,那就是《明夷待访录》和《黄书》了。
二十世纪初年,黄帝终于复辟。在东京的革命党首倡用黄帝纪年,黄帝像纷纷见于报刊,黄帝的新谥,有“中华民族共同的始祖”或“世界第一之民族主义大伟人”等。用黄帝子孙刘师培的话说,“凡一民族,不得不溯其起源。为吾四百兆汉族之鼻祖者谁乎?是为黄帝轩辕氏”。
和后来的倾向于国家主义不同,中国早期的民族主义,是倾向于种族主义的。梁启超是黄帝子孙中的另一位佼佼者,他心目中的战场,先是在满汉之间,后又在亚欧之间。在他看来,拥有“富于自治”、“冒险独立”、“思想发达”、“民人众多”四大优势的中国人,至少应带领着黄种人与白种人共宰世界。那时是受进化论、近代人类学的影响。现在呢,大家当然不那么说了,可能也不那么想了。
辛亥前后,风起云涌,正是黄帝子孙期待已久的大时刻。转眼一百年过去了,黄帝子孙,繁衍旺盛,已成第一大望族。还有更多的人如我者,虽非黄帝后裔,也早拜服,以攀亲为荣。或觉为难者,是人皆自称黄帝嫡系后人。谁真谁假呢?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但多聊一会儿天,多读他几篇文章,你就可以从某种独特的逻辑中,辨识出古老的血统。
知其不可而想之
我们从政治学中得到的教诲之一是, 在一个不自由的社会里,是没有自由人的。
按一些人的逻辑,司马迁是汉奸。因为他不喜欢本朝的政治,而不爱政府就是不爱国,不爱国就是汉奸,何况他又是汉代人。
这位汉奸老先生,一肚皮的不合时宜。看他记田单,传刺客,其心竟不可问。只是大乱之后,记载阙失,他的心事,往往托寄非人。《刺客列传》中,专诸、豫让、聂政,不过是被雇用的死士,看不出别的高明来。如果荆轲之辈再多些,这几位该是进不了《刺客列传》的。司马迁在《游侠列传》里说:“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没办法,他只得在本朝寻几位豪侠来充数。其中朱家藏活亡命,尚有可称处,另两位剧孟、郭解,黑社会头领而已。难怪后来有人说,看不懂司马迁写这些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侠?重信义?轻死生?振乏济困?这些都是道德涂饰;要说核心,还是韩非子看得最清楚:“侠以武犯禁。”侠一定是法外之徒,护法的王朝、马汉不是侠,曹植诗里的幽并游侠,要“捐躯赴国难”,高尚诚高尚矣,也不是侠,而是当兵的。侠何以有别于盗呢?大约盗是起于肚皮的不得饱满,侠是起于正义的不得实现,尽管他所谓的正义,可能是褊狭的一己私见,甚至未必是正义,但毕竟有所秉持,和李逵的“排头价砍去”有些区别。
韩非子把侠列为五蠹之一,是有道理的。私刑与公法,总是一进一退,一个法制社会,岂能容忍民间的打打杀杀。但法制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失败往往刺激立法者扩大干涉,去实现法的专制。韩非子的理想社会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这种社会只实现了一半,就让司马迁受不了了。
一个根本问题是,如果个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有什么解决办法?自然是要求助于法律制度,在古代就是告状,拦轿,找清官。如果告状被打屁股,拦轿被踢屁股,清官虽有,却在开会,一时找不到,怎么办呢?第二个办法,就是忍耐。实际上,成熟的法制社会,公民多能忍耐他所认为的不公平,因为他对法制的信心足够强,不会因一两件事而丧失。司马迁受刑,心里是不服气的。他选择的是忍耐,把怨气留在《史记》里发酵。一部《史记》,写得最有情感的,是那些失败者,其中委曲,如他在自序里说的,“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这种郁结,来自无所逃于王化的处境。不是有隐士吗?先不说隐士不是人人做得起的,就说真想隐藏吧,去哪里呢?晋代的释道恒说:“林野萧条,每有寇盗之患;城傍入出,动婴交游之讥。处身非所,则招风尘之累;婆娑田里,则犯人间之论。二三无可,进退维谷。宇宙虽旷,莫知所。”我们从政治学中得到的教诲之一是,在一个不自由的社会里,是没有自由人的。古人有此感而无此想,先贤的个人自由观念,大多是出世的、非社会的,并不指向共同自由。侠客被幻想为自由的,但如果大家都是侠客呢?立刻就互相摩擦,以人人缺胳臂少腿收场。
肆意陈欲是自由吗?古人认为是。“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谁要是给我气受,就拿刀去砍,毕竟痛快呀。古人喜欢谈论侠客,一种说法是,幻想被侠客解救。但更多幻想的,可能还是自己做侠客,高来高去,刀枪不入,从此不受气,如有余裕,帮帮别人,自我评价由此高矣,名声由此建矣,岂不快哉。早期的侠客不一定有武勇,后来的侠客观念与神仙思想合流,本领就很大了,我们看唐代小说里的大侠,有的已近乎地仙。这反映了古人对自由的幻想,那幻想的核心是安全,免于欺凌与侮辱,也免于被捉去砍头。幻想是美好的,可惜的是,它与社会建设关系很小。
实际上,便是在相当成熟的法制社会里,也可以想象出有几种处境,人不得不拿起凶器来保卫自己。只会作极端想的人会幸灾乐祸地说,瞧,法制社会也不过如此,好像除了并不存在的两极,广大的中间现实就是一团糊涂,分不出黑白。清人张潮说:“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这是种可怕的见解。但如果连读三天古书,见到这句话,就不觉得可怕了,因为你正习惯着那种暴力环境。
救星魏忠贤
公权,无论是借来的,还是抢来、偷来、骗来的,无一丝一毫不取自私权。
年轻时初读明史,最喜天启、崇祯二朝史事。为什么?热闹呀,阉党和东林,坏人和好人,打得鲜血淋漓,看得热血沸腾,涕泗横流(我那时喜欢躺着看书)。及稍长,转而最厌恶这段史事。为什么?其争很激烈,其所争很琐屑,所谓一文钱打破头者是也。
魏忠贤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有人认为他的坏,一部分是手术后遗症,应予同情。我的同情心没那么富余,留给亲友用,犹患屡空,怎么也不会分给魏忠贤这种人。但看明末士人之骂魏忠贤,并不觉得痛快,反觉滑稽。因为两个小偷吵架,难有庄严。比如魏忠贤的第一大恶,是专权,但他所专擅之权,哪里来的?不是魏忠贤自己搜罗而来,他没有那本事,他只是从皇权和阁部之权篡取而来;既云篡取,意味着那权力早已在那里了,而此权力的定义,其合法化,其日常护理,都是士人的功劳。
公权,无论是借来的,还是抢来、偷来、骗来的,无一丝一毫不取自私权。秦汉之后,当皇帝比先前容易多了,要做的只是集合一大堆军队,打得人人没话。至于制度,有现成的摆在那里,公权早已会聚,人民早已驯服,所缺只一提领者而已。此权不专于魏忠贤,便专于他人之手,对庶民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儒生许诺给人民的是小康社会,即孟子描述过的“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此小康社会,与无政府状态的区别只在后一项,因为政府的功能之一,是“丰年则敛之,凶年则散之”,以备无常。至于乐岁终身饱,农民自己不会,要你教吗?
中国的政治制度定型于汉武时代,到了明代后期,一千五百年过去了,已经极为成熟。明末生活号称奢侈,其实下层贫民,比起一两千年前的祖先,一点儿家产也没有多。农夫工女,日夜操作,仅以糊口,一遇事情,唯有举债,年景稍差,难免釜甑生尘。这场景又是孟子已说过的,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孟子是最富同情心的长者,他追问过一个令他极伤心的问题:“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东林,以及两千年里无数忠臣烈士,口口声声,要为苍生请命,好像天下苍生最大的幸福就是饿不死,最高的心愿就是少缴两斗租米,最远的出路就是寿终正寝,最美的理想就是子子孙孙皆如我。我们现在知道,人民逃此困境,一赖善工,二赖善政。善工就是技术进步带来的生活改善,如能有此,哪怕政治依旧恶浊,虎狼牙缝里剩下的,也够过活,也可以号称小康了,尽管和先贤的小康之义完全不同。可惜这种进步所需的整套思想和知识体系,早因思想钳制,被防患于未然了。那么善政呢?褫夺自由的政治,能好到哪里去,我们在历史中见识过了。
东林也有得势之时。一旦得势,援朋引类,满朝忠义,正气滚滚,威风凛凛。然而所主张者,不过是尊经重道,要将老调子念完。与人斗时精神百倍,做起事来丝毫不见特殊之处,遇到边事这样的麻烦,更是只有束手长叹。所以徐光启曾说“党与二字,耗尽士大夫精神财力,而???国计民生,毫无干涉”。
徐光启还打过一个比方。他说,大家在一条船上,党争者,就是左舷和右舷的人不和,拼命晃船,不管船翻不翻。现在仔细想来,他的喻义也不正确。应该是,两边的人虽然打得头破血流,但都不想翻船。如果可以拟人地说,那样的一种制度,把恶人作为自己的保护壳,一旦失败,便把责任推到恶人身上,以使人们的愤怒,不致射向自己。
在另一方面,美德也是装饰物。东林一些人士的勇敢、气节,毫无疑问,令人赞叹,难怪从江之南到河之北,到处都有老百姓为之欢喜,为之哭泣,为之拥堵街巷,围攻圣使;还有拼了性命要劫狱的。一方面,高尚的品格,确实感动人;另一方面,人们也该想想,朝里那些事,和大家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有点关系的是,好人毕竟会做好事,稍去残杀,略纾民困。放在历史的进程中看,这些行为,徒令恶贯不致满盈,是谓以一世笑,易万世哭。
至于魏忠贤,便没有他,东林也会找出另一个来,以自圆其说,以自济其乏,以自解其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