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宇珏第二日清晨再去了琵琶源,他将断指交给门房,那仆人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带他进去。
依旧在昨日那处,远远的门口十三娘隔着帘子,身影在帘子后方影影绰绰。
“公子必是为这断指而来。”
“姑娘既知,烦请不作隐瞒。”
“呵呵。”十三娘在里面轻笑出声,“我前日说,公子必有悲伤之事,如果公子愿意告知,我便告知。”
卓宇珏目光闪了闪,他的那些事虽然并非见不得人,但若非逼不得已,他也不怎么愿意让人见到。
“素闻姑娘无所不通,我的事难道还有疑难?”
“这我也很奇怪,前日和你同来的小孩,他的未来我都能推算,却独独对你一无所知。”
“你是算别人的未来?竟有人能够算出一个人的前前后后!”
林间微风,有鸟早起,扑闪着翅膀飞入天空,不经意发出叽喳叫声。有几只从湖面掠过,翅膀沾水,推开层层波纹。尘封了许久的记忆,似乎也在这一瞬洗尽铅华。
“难道公子以为一件事做过,还能够不留痕迹吗?”
“我并不觉得一个人做了事后会不留一点痕迹,我只是觉得如果一个人有通晓前后的本事,会令人畏惧。”世界之大本是无奇不有,然而如果太超越普通的话,畏惧之外还会带来迫害。既有奇艺傍身,若是折在人心欲望之中,却也可惜。
“不过是沾了些卜算天赋,侥幸能推知一二,若能借此为世人造福,也是十三娘的幸事,哪有公子所说的那么玄乎?”十三娘忽的一转话头,“不如我先说说那断指的来头,公子若有兴趣,届时再用一个故事来交换便可。”
那年金秋,林子间黄叶过半,不停的有从树上飘落,打几个旋落在地上,厚厚的积储成一条黄金毯子。
时辰过早,太阳洒在墙壁上拖曳出一大片阴影,卓宇珏被包裹在阴影里尚不觉温度磨人,不过过一会太阳高升便不会那么舒爽,由是,十三娘将他请进了屋里。
堂上静静地熏着香,香雾妖娆氤氲。
屋子连着两间,外间卓宇珏随便找了把椅子坐着,里间站着十三娘。
“我遇见她是十日前的黄昏。”
山林间溪水叮咚旁的白石山,三个人临风而立,其中一个最小的黑发白衣恣意张扬。
屋内缓缓传出声音,那时十三娘一如往常在院子里抚琴,都是几天好几个下午,琴谱上的曲调她还是弹不清楚,她性子一急便把琴谱扔到了一边,兀自烦闷。
正是这时候,远处她妹妹引着那个女子走过抄手回廊。
他们面前立了两幅画作,剩下的笔墨宣纸摆在一旁。谁也没有说话,林间只闻树叶铺地的声响。
那个女子面色温婉素白衣纱,怀中紧紧地躺着一幅画。风过处,裙裾翻转出一片波浪,从青石路上拖曳而过。见了她,女子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当时她还以为她是个性子和软的人,万万没想到后来会做出断指之事。
白胡子老头一下接一下捋着胡须,眉目折成几个皱。面前的两幅画都是极品,不分伯仲,却非要论出胜负,这实在是为难。难啊!
那女子打开画轴给她看,待卷轴完全滚动完毕,一幅隽秀的山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她无法形容见到那幅画的感觉,世间的一切溢美之词都不足以赞叹这鬼斧神工。
黄山落叶,枯木残枝,尽带大地秋来的暮景苍凉之色,然而天空中一只鸟眼中的喜悦,又让人回想起秋收硕实的惊喜。两种情感交相辉映,一悲一喜却毫不冲突。
当时,十三娘惊呆了。
老头犹豫了很久,最终把手指指向左边:“此画略胜唐兄一分山水灵动。”
那个黑发白衣的少年朝老头和旁边的男子拱了拱手,将画卷揭下来恭敬地递到男子面前。
男子叹了口气,少年的画中多了溪水碰撞石头激起的水花,就这么淡淡一笔,浑然赋予灵动之美。他俯首认输,拿出贴身玉印,在画的右下角落下。
“说吧,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告诉你。”
女子对她拜了拜:“小女子确是有一事相求,知晓姑娘有通天彻悟的本事,如能求得一助,平生再无歹愿。”
十三娘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女子却微微一顿,面露迟疑之色。
“但是,小女子也听说过,要求的姑娘相助必须要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这礼物不论是什么,只要独一无二便成。”
“是。”十三娘点头,以为她是怕自己刁难,便安抚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你的画作绝对独一无二。”
“可惜。”女子低着头,声音中透露出浓浓的无奈,忽然她猛地抬了起来,咬着嘴唇一字一句道:“我不能把这个给你。”
十三娘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开口问道:“你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没有。”那女子继续摇头。
十三娘微有些不悦,隐约觉得自己被戏谑了,面色冷沉下来:“看来你并不想知道什么。”
“不。”女子深吸一口气暗暗稳住情绪,“是否东西真的独一无二便可?”
“是。”
“然后她就削下了自己的手指。”卓宇珏想,一个人存在这世间必有它的不可替代性,这么一来,女子的手指倒也是独一无二的。
“看来你并不觉得惊奇。”十三娘在帘子后,有些吃惊他的反应。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对一个人割手指并没有什么兴趣。”
十三娘不知为何,忽的生出一股厌恶,她原本看卓宇珏舒心,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冷漠无情,连带的口气也不是很和善:“你不想知道她问了些什么!”
“无非是与我有关,她来找我我便知晓。”卓宇珏淡淡回应,从椅子上起身,抬手拂去衣服上的几个褶皱。
“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卓宇珏微微一笑,“有笔墨吗?”
十三娘弄不清楚他要干些什么,朝仆人一示意,不多时便把文房四宝送过去。
纸张在桌上摊开,是上好的宣纸,卓宇珏挽起袖子,用笔沾了沾墨。
“姑娘送来这断指无非是想探究我的过去,我不仅知道那女子断指与我有关,还知道来者不善。”卓宇珏勾勒好最后一笔,揭过纸张继续在新纸上挥毫,“否则姑娘是不会觉得这枚断指有把握套出我口中的秘密的。”
屋内,十三娘的声音有些急切:“你既然知道来者不善,难道不想知道她因何而来吗?”
“即便知道她因何而来,这该来的必定也躲不过。那位女子用断指在姑娘这买了消息,实在不应该让这消息被倒卖出去。”
卓宇珏将写好的两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交给仆人递过去:“不管怎么说多谢姑娘告诉我这些,在下无以为报,这一首曲子如果姑娘有兴趣可以试试。”
从琵琶源出来,日头移至中天,卓宇珏一句话没说就登上了马车。
那年,他赢了唐华之后,回到衡甫上才知道唐华至此一病不起,每日窝在画室画画,直到形容枯槁,回天无术。
他也在那之后有段时间再也拿不起画笔,后来得师父开导,然而却也是不愿让画作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