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的车里没有话语,显得格外寂静,只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突然,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寂静的夜,也给漆黑的车里带来一丝光明。李海拿起电话,看到是英子打来的,便把汽车停在高速路的安全停车道上,一边接通电话,一边跳下车来点上了一支烟。晓菲知道他不想让她听到父女间的对话,只好默默地坐在车里看着紧皱眉头激动地说着什么的李海。看来吴婷还是没有找到,她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英子已经是处于崩溃的边缘,她不禁也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美丽女人担心起来,一种深深的自责折磨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李海黑着脸回到车上,她弱弱地问了一句:“还没有找到吗?”
“是的,除了短信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在哪里!”李海显得有点心绪不定,话语中带着烦躁,晓菲不敢再往下问了,低头不语。越是接近成都,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越少,仿佛他们是有意在远离彼此,配合即将面临的分离。
回到成都已经是深夜了,车辆行进在进入城区的道路上,他们已经好长时间彼此没有任何交流,就连李海都不知道现在该开往哪里。
“你就在二环边上停车吧,我在这里打个的士就回家了。”看到李海迟迟没有话语,晓菲终于打破了沉寂。
“让我送你回家吧,你现在住在哪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李海仿佛被惊醒似的。
“不,我不要你送我,我要自己回去!”不知是为什么,晓菲仿佛突然被激怒了似的,执意要自己下车转乘的士回去。
显然是被晓菲突然提高的语气惊吓了,李海几乎是一个紧急刹车把汽车停在路边:“晓菲,怎么啦?”
“总是要分手的,就让我们在这里告别吧!别人痛苦,我们也痛苦,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说到这里晓菲反倒平静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你没有错,吴婷也没有错,要错就是我错了!不让你走,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你!”李海几乎是咆哮着说完,一脚油门下去,汽车疾驰奔向他的家,任由晓菲的身体像一片落叶贴在座椅上。
晓菲没有反抗,没有争辩,因为她也是如此期盼,她的血脉如同李海的血脉一样在涌动。她不知道在她的生命里还有多少次可以像这样激情绽放,但她只要有这一次就足够珍惜和记忆一生!
没有拎上一件物品,唯有带上两颗迫不及待的心,他们相拥着穿过漆黑的夜,忘记所有的烦恼,只为着迎接一个不眠不休的夜晚。
天渐渐地放亮了,一夜的疲乏使李海沉睡不醒,晓菲悄悄地走下床,冲洗了一身的疲乏以后,李海还是深睡着。晓菲悄悄地走下楼去,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豪宅,她无数次按自己的职业眼光想象着这个房子是什么样子,是的,客厅宽敞而高大,整个房间按着欧式风格装修,也是晓菲喜欢的。
客厅边上有一扇双开的大门,深色的欧式大门透着霸气。晓菲轻轻地推开大门,这里是一间大书房,虽然李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家了,但房间里还是飘着一股淡淡的雪茄的味道。房间里一尘不染,从地板上升腾起来的热气,可以看出尽管李海不在家,这里总还是有人在打理着。整个房间最吸引晓菲的莫过于那整整占满一堵墙的书架,欧式的大书架宽大的边框和眉框给人一种厚重文化的积淀的感觉。书架上放满了各种类型的书籍,在最顶端放着的是有些年头的书籍,因为书籍都已发黄了,有些也已经出现褶皱。
晓菲踮起脚仰着头看着这些书,这是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各种世界名著,每一本都已经泛黄。她不解为什么李海还保留这样陈旧的书籍。
带着好奇,她搬动宽大的椅子站了上去,随手取下一本《牛虻》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清秀的字体:
海子:
想你!不能在你的身边陪伴你,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真的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你的身边。不能停住对你的思念,只能给你寄来几本书,这些都是我们喜欢的书,希望它们能陪伴你度过孤独的日子!
爱你的婷婷
1991.5.20
字里透着思念和爱意,可以看出来这本书曾经伴随着李海度过一段苍凉的岁月。晓菲竟有点心动了,在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两个年轻的身影,他们相濡以沫,互相支撑,终于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把这本书放了进去,又随机拿下另外一本,翻开扉页,里面的扉页上还是盈满相思和无奈的文字。此时她明白了为什么李海舍不得丢弃这些书,甚至可以想象李海在离开海南岛时不惜多花钱也要带回这些值得终生珍藏的书籍。
她记得她曾经问过李海最喜欢看哪本世界名著,李海告诉她最喜欢雨果的《悲惨世界》,他喜欢冉阿让这个人物,他喜欢冉阿让的坚强,他在惨淡的人世间饱受鄙视,但他从不埋怨世事,即便是因为一只银制的烛台而入狱,自由后他仍以宽大仁慈回报社会。她踮起脚跟,取下最边上的那本《悲惨世界》,装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李海还是没有醒过来,她犹豫了一下,何不就此离去?总会有离开的这一天,那可能会更是痛苦,于是她就着李海书桌上的笔和纸,给李海留下了一张纸条。
海子哥:
想你!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走了,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但我会永远为你敞开心扉。我想此时你的家庭更需要你,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因为我们已经爱过了!我会坚强地活着,犹如冉阿让的重生。我借走了你书架上的《悲惨世界》,我的东西暂时放在你的车上,改日会和小刘联系。请原谅这几天我会关掉手机。
爱你的晓菲
当电话铃声把李海从深度睡眠状态中闹醒的时候,李海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他迷糊着眼看了看周围,对,已经回到家了,对了,晓菲呢?他一边抓起手机,一边四下寻找。
“喂,英子啊,放学啦?”李海的声音完全还是懵懂的状态。
“爸!你睡糊涂了吧!我们这边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我睡不着,你也不打电话过来,你们都不管我啦!我还是不是你们的孩子啦!那我也离家出走算了!”电话那头的英子几乎要疯掉了似的吼叫着。
“英子,对不起,对不起,这几天你爸没休息好,加上开了几天长途,昨晚回到成都就放松了,睡得太死了,忘了给你打电话,对不起。妈妈晚上有消息吗?”李海使劲地道歉。
“没有,没有妈妈的消息,妈妈每次都是在半夜的时候给我一个短信,可今天她一直关机,我都要疯了。这几天这边的好几个阿姨都打电话找妈妈,她们说打妈妈的手机关机,家里也没有人,问我妈妈怎么了。”英子的声音里充满着无奈和恐惧。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妈妈小时候的一个同学来加拿大旅游考察,她们想移民蒙特利尔,所以妈妈陪她到东部去了。可能妈妈手机的包月计划用完了吧,这几天妈妈都是用当地的座机打回来的,过几天就回来了。”
“很好啊!你很会办事儿嘛。”李海很满意英子的机灵。
“你跟妈妈联系了吗?都是你不好!把妈妈气走了,我不是让你给妈妈认个错吗?你认错了吗?反正如果你和妈妈要是……反正我就不认你这个爸爸了!”英子迟疑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离婚”那两个字。
“我打了的,你妈不是不开机吗?我说回温哥华你又说你妈不让我回来,要是我回来了她就更不回家了,那你让我怎么办?你知道爸爸是很在乎你和你妈妈的。”李海说得振振有词。
“我不管,反正都是你惹的祸,你要把妈妈给我找回来!你就不会给妈妈发个短信什么的!你就等吗?你们两个总有一个要先低头的,你惹的事那就你先低头啊!”英子蛮懂得人情世故的,她极力想撮合着父母和好。
“好的,你快睡吧,我一定和你妈妈联系的,明天再和你联系,再见!”放下电话以后的李海稍加思索,马上披了一件衣服走出卧室,他站在楼梯口喊了一声,“晓菲!晓菲!”
没有应声,李海快步下楼,四下一看没有晓菲的人影,倒是茶几上的白色纸条特别显眼。他知道这一定是晓菲留下的,拿起纸条看了以后,眼里闪出一丝遗憾,但很快就平复了,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想这一步是迟早要迈出的,只是本来该由他来当一次狠心的人,这下倒让晓菲抢先了。他知道晓菲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晓菲这是要给他充分的时间来处理和吴婷的事。
迟疑了片刻,他又拿起晓菲留下的纸条再看了一遍,看得出来晓菲是把艰难的抉择交给了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中午了,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么多了,他知道这次的西藏行已经离家十多天了,公司有大量的事要他去处理,于是他拿起手机告诉小刘,半小时后来家里接他,然后转身上楼洗漱换衣去了。
吴婷房间里还亮着微弱的灯,远处高高挂着的霓虹灯还在闪烁,除此之外深夜的奥肯那根湖区一片寂静。她手里拿着的小说已经从手里几次掉到腿上,困到极致的她还在坚持着,因为她要等到夜里12点以后才打开手机。她在等待,等待英子已经睡去;等待李海应该要发出的信息。尽管她不知道李海会发出一个什么样的信息,但她知道按计划李海昨天晚上就应该回到成都了,离开晓菲以后,李海应该给她一个联系,哪怕是简单地报一个平安也行。
等待是漫长的,等待是枯燥的,等待也是痛苦的,她不时看着摆在茶几上的电话,尽管她知道它是关着的,但是她还是觉得它随时会响起;她会不停地去思考她会收到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尽管那样可能是痛苦的,但她还是期盼着来自亲人的问候。
她害怕自己睡着了,不敢让自己躺下,手拿一本书坐在一把英式的皮革沙发上,其实已经记不住翻过的那一页上写着什么,只知道自己满脑袋里都是两个人影在闪过。
“啪”的一声惊醒了她,这一次书彻底地掉到了地上,她俯下身体捡起书拍了拍,然后又看了看手表,刚好12点,可以打开手机接收来自远方的信息了。她拿起手机时竟又有点胆怯了,她怕自己失望,期盼总比失望好些吧,毕竟还有希望。
她按下开机键,手机屏幕的光亮竟让整个房子都亮了许多,过了仿佛很长的时间,手机还在艰难地搜索着来自不同的运营商的信号,最终一条条短信接踵而至。她扫描了目录,发现除了英子发来的两条短信以外,其余的都是天气预报和广告类短信。她的情绪一下子又跌落到最低谷,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既然如此憎恨李海,为何又如此期盼收到他的信息。
英子的短信里充满了对妈妈的思念,她也告诉了妈妈每天爸爸都会给她电话问候,和她一样希望妈妈早日回家。可以看出孩子已经长大了,她知道帮助爸爸做妈妈的工作了。
她给英子回了短信,再次关掉手机,然后服下一粒安眠药睡下。此时还是没有睡意,等待药性的发作还是要些时间,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线,仿佛黑夜里的她就是在寻找那一丝的光明。
“是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天地了,这些年来把心思都放在了丈夫和孩子身上,然而最后迷失的却是自己。对,还要学会放下,你都失踪两天了还不是没有接到人家的电话,为何还要留恋呢,要怪就怪自己吧,谁叫你当时气头上发了狠话呢?”吴婷不停地在心里和自己对话,想说服自己,又无法彻底释怀。
他们曾经是那么相爱,他们也从未因为贫穷而争吵。多年前的一天,带着癫狂的李海带着一箱子书从海南回到她的身边,大声地对她说:“我回来了!”在吴婷的眼里,他犹如那个从未有过沮丧的“堂吉诃德”,当她说完一大堆安慰他的话语之后,他这才猛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两样东西递给她,一个是一条镶嵌着红宝石的项链,一个是写着她名字的一张存折,100万!在那个年代对于他们来讲这是一个天文数字。李海看着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吴婷,他用“堂吉诃德”似的骄傲对她说:“这只是送给你的见面礼!”他拿起盒子里的红宝石项链戴在吴婷的脖子上对她说,“这是真的!缅甸的,真的不是假的红宝石!”言语中竟有点颠三倒四的,想到这里吴婷还不禁窃笑起来。
在他们踏上加拿大的土地上后,开始过着富足的两地分居生活时,她既有对陌生的环境的畏惧感,也有对大洋彼岸亲人的思念,她常常食不安味、寝不安席,当然还有一个最大的心结就是李海能不能抵御没有亲人的寂寞。仿佛李海深知她的心似的,他告诉她:“你放心吧!我永远都是18岁时你认识的那个李海,没有人能够替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为了这句话她无数次感激涕零,现在这个声音仿佛越来越远,渐渐不清晰了,只有点点回音在空旷的湖面回荡。
是该给自己作一些打算了,要说自己的未来,她并不担心,她相信即便是两人不能牵手终生,李海还是会为她安排好后半生的生活,她也不想去要那些她也不明白的东西。其实她很简单,她知道就是李海撒手离去,她在加拿大的财产也足以让她过好下半辈子,但她并不想就这么活着,因为即便是终日守着偌大的豪宅,心也是无处寄放的……
慢慢地视线模糊了,慢慢地两个声音不再争执了,慢慢地她不再烦恼,慢慢地走入了梦乡。
当湖面再一次被冬日的阳光点燃的时候,吴婷已经开车出发了,她其实没有地方可去,因为冬日的奥肯那根湖除了寒冷再没有别的太多的东西,她只能再次开上车到酒庄去看看。
看到她的到来,主人显得特别高兴,这次主人带领着吴婷参观了酿造红葡萄酒和冰酒的各道程序,饶有兴致的女主人琳达还带着吴婷来到酒庄后面的山坡上观看还留在葡萄架上的已经不丰满的葡萄。
琳达摘下一粒递给吴婷让她尝尝,吴婷擦拭了一下放进嘴里,一股酸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吴婷的胃里,酸得吴婷吐都来不及,惹得琳达在一旁开心地大笑。吴婷也开心地大笑起来,这可以说是这些天来吴婷最开心的时刻吧。
琳达告诉她做葡萄酒的葡萄已经采摘完了,剩下的都是要留下做冰酒的,这些葡萄要在这里度过整个冬季,直到明年的春天,那时的葡萄几乎已经没有了水分,全是带着冰碴的蔫葡萄,这时的葡萄糖分含量最高,所以酿造出的冰酒就特别好喝。回到酒庄后,琳达又带着吴婷来到地窖里接了一大杯冰酒,这是一种带有黏稠度的淡淡的黄色液体。吴婷慢慢地呷了一口,学着琳达把那冰凉而香甜的酒精液体含在嘴里并不急于吞下,少许时间后再慢慢地咽下,任由淡淡的酒精烧灼着食道壁。
吴婷索性在酒庄当起了义工,帮着琳达在发酵池里工作起来。琳达告诉她,几十年前,这里酿酒还是人工操作,每到酿酒的季节,全村的人们都会来到一起,赤着脚跳进巨大的搅拌池里,跟着音乐跳起舞蹈,踩踏着满池的葡萄,直到紫红色的浆液满池流淌。吴婷惊讶着:“这怎么能喝?”琳达说:“如果那时的酒还保存至今的话,那可是千金难买啊!”
中午,吴婷没有推辞琳达的邀请,留下来吃了地道的家庭西餐,当然少不了品尝了好几个不同年份、不同气候条件的葡萄酒。凭着对颜色和口感的认知,此时吴婷已经基本能够判断出酒品的优劣了。
这天无疑是这段时间吴婷最开心的一天,直到夜色已经完全降临,黑色的湖面沁着寒冷,吴婷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酒庄,分手时她大声地对琳达说:“我明天还要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