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只有客厅角落里的落地灯亮着,暖暖的光打到房顶后自然地洒落下来,柔柔地带来光明。吴婷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愿意把灯开得太亮,她喜欢看窗外的海景。
生活就是一种情调,一种自己营造的情调。吴婷在桌上点着一根蜡烛,只是为了照亮自己的脸,好让她映在前面的落地玻璃上,影随光而动,容因亮而悦,吴婷对着玻璃上的她笑了,玻璃上的她也对着自己笑。
如泣的萨克斯风演奏曲在房间里飘荡着,塞满每一个角落,吴婷手里端着的酒杯里,红葡萄酒在烛光照耀下犹如红宝石一般瑰丽,吴婷随着悠扬的曲子晃动着身体。
吴婷特别喜欢萨克斯风的演奏曲,尤其是中音萨克斯风,它犹如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低沉地慢慢地跟你诉说他的故事,而此时心如止水的吴婷无疑是最好的听众。虽然萨克斯风没有小提琴的犀利,也没有钢琴的跌宕起伏,它总能娓娓道来,一直走进你的心里。
吴婷的寂寞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了李海的相伴,没有了英子的相随,寂寞充斥了每一分钟的时光。英子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朋友,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每天吴婷和英子见面的时间只有在清晨和下午放学以后,即便是回到家里,英子也会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里,关起门在房间里做功课或是和朋友上网聊天什么的。唯有晚饭的时间,英子会花十多分钟和妈妈说上几句体己的话,但对于一天中的1440分钟来讲,这已经是很短很短的了。
所以吴婷学会了适应,要适应和李海的长时间分居,也要适应英子长大后渐渐疏远自己,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吴婷心里的牵挂。自从在班芙看到那条短信以后,吴婷便告诫自己应该学会放下,因为牵挂越多,只会让你失望越大。
每次李海回来的日子,吴婷都能感觉渐渐走进他们彼此之间的生分,没有了那种如胶似漆、灵肉缠绵的情感,伴随而来的倒是一种亲情。就像一个久违的亲人来到身边,你会悉心照顾,彼此体贴。但时间久了,她会在心里悄悄地对他说:“走吧,你该离开了,我会想念你的,如果待在一起久了,就会连最后一点挂牵都没有了。”
吴婷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她不敢告诉别人,但她心里就是这样。有时候她还庆幸自己移民,要不然天天待在一起,可能彼此早就厌倦。记得去年回成都的时候参加同学会,竟有好多同学都已经离婚了,大家对她羡慕不已,说她福气好,找到这么好的一个老公。现在想起来,自己的艰辛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嗨,想这么多干吗?好在自己又有了自己的一份事业,想到这吴婷自己都窃笑了一下,这也叫事业?不过就是收租婆而已嘛。不过当上收租婆事儿也挺多的,一会儿是收租,一会儿是这家的房子漏水了,一会儿是那家的下水道堵了,要不就是那家的电路出故障了,这些都是自己做不了的,都要挨个联系工人来维修。好在是三个人的投资,大家齐抓共管,也就不觉得累了。
想到这里,吴婷突然想起下午一个住户给她电话说是屋顶漏水了,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她赶紧翻着报纸找到维修房子的广告。打了好几个电话出去,结果电话那头要不是语言难以沟通的香港人,就是忙得一塌糊涂的内地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说着一口标准普通话而且明天愿意来的人,于是电话约好明天见面。
上午,吴婷把英子送走以后就直接赶到了出租房,稍等片刻就见到一个留着齐耳长发的、带有艺术气质的高个男人开着一辆破旧的小汽车来了,到了以后打开后备厢,搬出一个简单的工具箱走过来,吴婷诧异地问他:“您是来帮我维修房子的李先生?”
“是啊,您要维修哪里?”看着吴婷吃惊的样子,那位李先生肯定地答复着。
“你的工具呢?”吴婷不解地问道,因为通常那些专业的维修工都会开着加长的工具车,里面有长梯子,还有可移动的各种工作台,比如下管子的管钳台,还有什么小刨床之类的,吴婷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艺术家。
“就在这里啊。”李先生举了举手里的小工具箱。
“那梯子呢?”吴婷有点迷惑了。
“你们这里应该有的啊。”李先生不以为然。
“我还第一次见到梯子都没带就来维修房顶的,你行不行啊?”吴婷有点愤怒了,但她还是极力保持着女人该有的矜持。
“我会修,我每年都要维修很多的,你放心吧。你也是内地来的?什么地方的?”齐耳长发的男人套着近乎跟吴婷聊了起来。
原来这位来自上海的颇有艺术气质的男人移民之前还真是画家,不过多年来也没有什么建树,一直在一所专科学院教艺术鉴赏。几年前在妻子的鼓动下,他申请了自雇技术移民。这种自雇移民通常就是针对像他这样可以自己生存的艺术人才,到了加拿大以后他才知道,他根本无法自雇,要说绘画,画不过这几年大量从俄罗斯来的画匠,因为那才是别人的艺术;要去教课,自己的英语根本无法达到讲课的要求,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勉强把英语学过了,还是无法找到工作。两年的时间花掉了所有的积蓄,想回国去自己也觉得没有脸面了。于是真的干起了自雇,不过不是艺术类自雇,而是买了个工具箱,干起了维修工的活儿来。但维修的水平可见一斑,这几天都还没有开工的他一下子就撞到了吴婷的手里,于是套起近乎来。
“嗨,吴小姐,你是不知道啊,我在国内的时候真的是教大学生的,我的油画画得可好啦,现在天天拿工具,手都生了,可惜啦!”
这句话一下让吴婷想起了卫东,卫东天天挂在嘴上的就是:我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出差都是坐头等舱,住五星级酒店的……她就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要用昔日的辉煌来掩饰今天的潦倒,这就是男人的自尊在作祟吧。
女人注定是充满同情心的,最后吴婷除了多给之前就说好的工钱以外,还主动说起帮他在她的朋友那里问一问有没有谁的孩子要学绘画,这样他就不会那么辛苦,也可以多赚点钱。那男人好一阵感谢,在他的眼里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
黄蓉真的请客了,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请大家吃饭,那是因为她搬了新家,说是感谢大家对他们的关心,其实就是要告诉大家,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吴婷真不想来参加,因为黄蓉是晓菲的表姐,心里毕竟多少有点别扭,但她实在是找不出理由来推掉这顿饭局,不过在饭局上,吴婷还真的帮那位上海来的李先生拉成了两单生意。
饭桌上吴婷笑着把那天维修房子遇到高人的事儿讲了出来,大家笑作一团,都说现在内地来的移民啥都敢做。当然吴婷并没有把那位李先生喋喋不休地讲起自己曾是大学老师的样子学给大家看,她怕伤到黄蓉和卫东的自尊。
吴婷问大家有没有谁的孩子要学习绘画的时候,张姐一口答应了,因为不久前又有几个成都的新移民来了,她帮忙张罗着登陆的事儿,刚好新来的朋友要给孩子找各种补习老师,她可以给他们推荐一下,成功率基本是百分之百。说完张姐拿起电话打了过去就马上搞定了,接下来张姐把这个朋友来了以后搞出的笑话讲给大家听,结果逗得大家大笑不已。
“这位新移民是我们家老公的朋友,他开了一家物流公司,早年自己开车出身,后来承包了一条线路,后来有了自己的车队,再后来就有了自己的物流公司,到了这般地步这老兄就想到要脱胎换骨了,于是一家人到了加拿大。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第一关就是考驾照,这里地大物博人口稀疏,就是出去买个姜、葱什么的都要开车才行。这老兄觉得自己这辈子别的本事没有,要说开车那对他来讲就是手到擒来的活儿。于是来了不到一周就蹦着要去考驾照,我就告诉他不行的,你先要搞懂人家的规矩嘛,他横着给我说:没问题的,我这人啥本事没有,可开车那可是打小就会的手艺。那朋友在家看了两天书就去笔试,好家伙,光笔试就考了四次,好不容易过了,我好说歹说才动员他请了个教练教他,到了路试的那天,不是该停车让人的地方他不让,就是路权归你的时候他要停下来等,在高速路上要不就是超速了,要不就是提速时不够果断,吓得坐在副驾上的老外绷直了身体还不由自主地两脚乱蹬。回到考场时他还不减速,老外大吼一声‘stop’!然后气呼呼地下了车走过来告诉我‘He did not pass’。我告诉他后,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他说其实平时开得挺好的,主要是旁边坐着一个老外紧张的。后来又考了几次,终于有一天老外考官对他说:‘You passed.’他一脸愤怒地用成都英语问老外:‘You pass? Why? 为什么?’”
“张姐,什么呀?他问人家为什么要让他过了?”
“不是!他以为人家又没有让他通过,不是中国人总爱说被pass了吗?意思就是你被‘枪毙’了。所以他一脸愤怒地反问人家为什么要说‘You pass’。老外耸耸肩一脸茫然地说:‘No! Not me, you! You have passed.’我赶紧过去告诉老外是他不懂英语,老外耸耸肩走了,那朋友冲过来问我,‘我今天考得很好,为什么我又被pass掉了?他为什么要对我耸肩?’我说那是说你通过了,pass就是通过!耸肩是老外的习惯,因为他不理解你为什么通过了还显得不高兴。”说到这儿,大家真被这移民的执著搞笑了。
“就这样,他还不依不饶地问我不是国内pass就是给毙了的意思,我说你那是Chinglish,就叫中式英语。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惊喜地问我:‘我考过了?’完了还一跺脚地对我说:我们是没文化了,但不能亏了孩子啊,张姐,你帮我找几个老师吧,我要孩子补英语、补数学,还要学网球、学高尔夫,还要学绘画,对!还要补习中文,不然搞不好英文没学好,等以后回国时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
就在大家笑成一片的时候,吴婷又给大家讲了另外一个朋友的真实故事:“你们别笑,这种孩子还真有。我有个朋友十多年前就出来了,当时孩子才小学二年级,几年以后这孩子中国字就全忘记了,在家倒也和爸爸妈妈说四川话,但主要的词语必须得用英语交流。我那朋友爱看金庸的武侠片,每次回国都要带一些到加拿大,这倒好,这孩子也迷上了,每天对着镜子比画。前几年朋友带孩子回国探亲,这孩子见到爷爷奶奶就是一个抱拳:‘爷爷奶奶好,在下就是小毅,如有什么不周,请多多包涵!’笑得在场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们是东倒西歪的。这还不算,一天朋友带着这孩子打的士上街,十多岁的男孩了,突然一声大叫:‘妈!那个字我认识,那是‘大’字。’顺着孩子的手指处,朋友看到街边上是一个店招,什么大宇广告公司,当时开车的师傅从后视镜看了看她们俩,然后说道:‘大姐,这孩子没毛病吧?看着挺正常的呀!怎么这么大了你都不让他上学呢?’当时我朋友是哭笑不得,她不得不告诉人家原因,不料招来那师傅好一顿批评:‘我说大姐,这就是你们大人的不对了,这不,好好的一个孩子生生地让你们给毁了,中国人怎么能不懂中文呢?这孩子不就成了个香蕉娃了吗?这是长着个中国娃的样子,但瓤成了老外了,嗨,废了,废了!这是你们的罪过啊!’我朋友大叫一声停车!然后落荒而逃,回去以后她就帮他儿子恶补中文,但还是晚了,中文太难学了。”
吴婷话音还没落,大家已经笑得东倒西歪的了。张姐耸了耸肩对大家说:“你别说,现在的孩子让他学点中国的礼仪习惯什么的特别难,但你看他们学老外的东西吧就特别快,现在回家只要你批评他,他马上就是给你耸耸肩,还说上一大堆理由。我现在是看见他耸肩就生气,怎么有话不好好说,老是耸肩,你们说这以后该怎么管教孩子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中西方文化的差异,饭局上笑声不断,唯独吴婷总不能像大家那样笑得由衷,笑里总是带着丝丝苦涩。
趁着大家说笑着的空当她悄悄地告诉张姐和小雅,前几天去维修房子时,几个租户过来和她搭讪,问她是不是新业主,还问起什么时候帮他们维修房子。她说不知道,那几个人很奇怪地问她,你买房子的时候不知道这房子要大修?当她再追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闭口不说了。
吴婷面带愁容地说:“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吧,房子不是还好好的吗?咱们问问卫东,这样先让黄蓉回去问问她老公。”心直口快的小雅马上就咋呼起来,她把黄蓉叫了过来然后告诉了吴婷遇到的情况。
“不会吧,可能是吴姐没有听明白吧,怎么可能呢,如果是那样房产经纪应该告诉你们的。各位姐姐,这事你们先不要发愁,我晚上让卫东问一下那个经纪再说,好吧?”黄蓉显得很自信。
“黄蓉,算了,你先不要问卫东,万一是我理解错了呢。还有如果真有,我们也不要主动去问,这样不是反倒提醒了别人吗?”吴婷挡着黄蓉不要去问,虽嘴上这样说其实她的心里很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