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有两扇对开的门,我们每人攥着一扇门的把手,只要一个人眨动一下睫毛,另一个人就站到自己那扇门的背后;只要第一个人说一句话,第二个就立刻关上自己那扇门,并且再也不出现了",卡夫卡这样对米伦娜说。这种脆弱的交流产生了"折磨人的误解"。他强烈要求她想想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走过了怎样的三十八年的人生旅程(由于我是一个犹太人,这段旅程实际上要漫长得多),如果说我是在一个拐弯处偶然看见您的话(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会见到您,到了现在这般年纪更不会有这指望了),那么,米伦娜,我不能喊出声来。"他提醒她不要期望他真诚,因为似乎一切都避开他了:"我就是走在一条如此危险的道路上,米伦娜……我不能同时既倾听内心可怕的声音,又倾听您的声音,但我能倾听前一种声音并把它托付给您,除您之外我不会托付给其他任何人。"卡夫卡不断地重复着这种焦虑,似乎他真的以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甚至这最后一次机会可能也已经失去了。过去,"我出自一种合乎逻辑的想法,总是相信别人的谬误甚于相信奇迹",结果却"破坏了一些人际关系(并不单单是同女人的关系,因为卡夫卡举了厄尼斯特卫斯的例子)",他担心自己正在对米伦娜做着同样的事情。她似乎给他带来了拯救的希望,但他应该接受她的拯救吗?"一个人躺在临死的卧床上,浑身污秽不堪,散发着臭气,这时死亡天使来了注视着他,在所有天使中它是最仁慈的。这个人难道敢这样死去吗?"这些话有点夸大其词:卡夫卡几周后就从阿尔卑斯山区回到布拉格上班了,他的临终之日还遥遥无期呢。
同时,卡夫卡提议:米伦娜应该离开她的丈夫,到波希米亚某个宁静的地区休养身体。卡夫卡将为她提供必要的费用,她可以以后偿还。卡夫卡说他将从中得到额外的好处,就是为挣钱找到了理由--"顺便提一下,我的工作十分轻松,既可笑又可怜,您也许无法想像,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付钱给我"--这样一来,他会变成"一个热衷于工作的职员"。推测起来,朱丽叶"这位姑娘"大概对这一计划毫无所知。但是,米伦娜回答说她更喜欢另一种解决方式:独自在某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
卡夫卡继续被这场恋爱弄得不知所措,被突然而至的希望折磨,同时又感到无能为力:"我的世界崩塌了,我的世界重新建立起来……我痛惜我的软弱无力,痛惜它的诞生,痛惜太阳的光芒"。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和衰弱,他称米伦娜是"一个姑娘",他不敢向她伸出手去,"这肮脏的、颤抖的、爪子般的、局促不安的、忽冷忽热的手"。然而,从1920年6月中旬起,他开始在信中用"你"称呼米伦娜。在"你的青春、你的朝气、你的勇敢"对照下,他看到了"我的年龄、我的暮气,特别是我的恐惧"。他的恐惧与日俱增,这种恐惧"意味着在世俗面前的退避,因而世俗的压力愈大,恐惧愈甚"。她的信也让他害怕:"我不能把风暴留在屋子里呀;在这些信里你一定长着美杜莎?的头,恐怖之蛇盘在你的头上吐着信子,而盘在我头上的恐惧之蛇一定更为凶险。"卡夫卡死后,在米伦娜为捷克《国家报》撰写的一篇悼文中(在卡夫卡的全部悼文中,这是最简短也最动人的一篇),她强调了卡夫卡所感到的恐惧:"他是这样一个人,他用自己的病来承担他对生活的全部恐惧。"她还相信,虽然他被诊断为患有肺结核,但"他也故意从心理上培育和鼓励了这种病的发生"。卡夫卡感到,"躲在我的肺腑中","积累了三十八年(出于沮丧,卡夫卡在这里给自己多加了1岁)之久的灰尘开始作怪",如果米伦娜真的想知道"我早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可以给她看"六个月前我给我的父亲写的一封长信,但我还没有把这封信给他"。他害怕在《给父亲的信》中表达的"内心深处对自我的反抗",这种内心反抗大体上可以这么理解:"我在大棋盘上连个小卒的小卒都算不上,实际上离这个地位还远着呢,现在我却一反棋规,想要占据皇后的位置"。因此,他向她提出的离开维也纳的建议"目前是无可置疑的,健康纯洁的,我为之万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