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清的脑子被这一切炸得轰轰作响,做不出任何反应。他想关上耳朵,但耳朵不听指挥,自动接收唐狮的一声声咆哮;他想闭上眼睛,眼睛却自动扫描着桌上的照片和文字。
“我查了机场的出境记录,飞往纽约的班机上没有她,事实上机场根本没有‘简之华’这个人的出境记录。我设法调出了机场所有的监视录像,你看这个,这是从录像上抓下来的。”
这张照片不大清楚,但仍可看出上面的人是之华,他共同生活三个月的妻子。她的衣着、发式还是他送她到机场时的模样,背景是熙攘的人群。她的眼睛没有直视镜头,而是警觉地看着另一个方向。是的,警觉,那种察觉危险接近的警觉和凌厉,是他曾经熟悉的“伙伴”们常有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那张温暖的笑脸上啊!他的心向下坠落,一直坠落,似乎永无止境……
“这个人登上了飞往巴黎的班机,不过名字不叫简之华,而是法籍华裔Jane Chung,这个女人一抵达巴黎就消失在人海里,酒店没有她的住宿记录。机场也找不到她搭乘的记录,我查了你家的电话清单,你曾经接到一个来自巴黎的国际长途,是从拉丁区的一座街头公用电话亭打的,证明她根本不是像对你说的那样在美国。此后就失去了她的踪迹,在巴黎这样的城市,一个人要消失太容易了……”
鹿野清沙哑的声音打断他:“结论?”
“结论就是简之华根本不存在!嫁给你的那个女人只是为了某个目的接近你,也许已经达到了目的,也许是发现情况不对,就干脆来个人间蒸发。”
“不可能,我只是个普通教师,生活单纯……”要他怎么相信三个月的甜蜜生活只是一个梦?
“别忘了你曾经是‘伙伴’中的一员!虽然你已经脱离‘伙伴’很长时间了,但不排除她想从你那儿挖出我们秘密的可能。还有,”他抽出几张纸,“为了不放过任何线索,我还调查了德康医院贩卖人体器官的案子,因为简之华的消失和这件案子爆发的时间太过巧合,我不能不怀疑她与此事无关。”
“她是内科医生,贩卖人体器官的是外科……”鹿野清的辩解在唐狮眼中那么苍白无力。
唐狮对他翻个白眼,“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你要睁开眼睛看清事实。”重新坐回椅子上一一解说,“你知道德康医院的外科主任为什么突然自首吗?在德康医院,好几个科室都有医生参与贩卖人体器官,他们先物色好对象,然后说病人必须接受手术,把病人转到外科。手术室的麻醉师用神经毒素造成病人呈假死状态,然后这位徐大夫就在手术台上把需要的器官一一摘下,交给专门负责接应的人。最可怕的是,病人虽然表现为假死状态,心跳血压几乎为零,但神志却是清醒的,完全是被活生生地解剖!某一天这位医界败类徐XX突然在医院的楼道被人打昏。然后被当作另一个他们准备当天摘取器官的病人,全身僵死、神志清醒地被送上了手术台。虽然在最后一刻他被认出来,拣回了老命,但这次恐怖的经历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向检察机关吐出了一切。这很像Pretender的手法。”
Pretender是一个神秘的组织,游走在法律之外惩恶扬善。最爱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让罪犯尝尝受害者的体验。在Pretender揭露的案件中,罪犯往往承受不了巨大的恐怖和压力,宁愿选择自首坐牢。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组织在哪个国家,成员是什么人,有心人只能从一个个案件背后寻找Pretender存在的蛛丝马迹。
“现在德康医院贩卖人体器官一事已经基本清楚,证据确凿,检察机关很快就要提起公诉。所有的案卷我都弄来看过了,的确没有简之华的名字。但是,”唐狮不给他松口气的机会,一个转折再把他的心高高提起,“这并不能证明她的清白。德康医院的所有涉案人员都一窝端了,但医院以外的呢?器官是如何运出医院?由谁运送?流到哪里去了?由谁接应?买家是谁?谁负责销售和承接订货?谁把器官移植到买主身上?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庞大的组织,一个跨越多国的国际性组织,一个真正的黑暗王国,德康医院不过是他们的供货终端之一,即使被端了对他们也没有任何损害。德康医院拿到的货都交给了一个李姓清洁工,钱也从他手上接。事件爆发第二天,李姓清洁工从医院门诊大楼上坠楼身亡,初步结论是自杀,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至于到你家捣乱的两个家伙,只是红河帮的喽?,你到医院去那次,引起了院长的怀疑,而他恰好和红河帮的老大有点台面下的交情,就要他们帮忙查一查。”
总算把一切说完了,唐狮沉默,鹿野清也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在这里干什么,就是为了听别人分析他的妻子是一个老奸巨猾的罪犯的种种可能吗?就是为了知道她欺骗了他吗?
“所以,我查不到这个女人的身份。”唐狮狠捶一下桌面。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越查越陷入迷雾的情况,感觉真他妈的窝火,“这几本护照都是假的,几乎可以乱真,目前海关最先进的仪器也不能识别。我打听了所有有点名气的卖假证件的家伙,所有人都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完美的假证件,但也否认出自他们之手。”
她是谁?那个和他共同生活了三个月的女人,那个给他温暖感觉的女人,那个分享他的家、他的床、他的生活和他的心的女人,他竟然从来不曾认识啊……不,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故事,一场电影,一个梦,他应该把这些虚构的离奇情节驱逐出大脑,丢到外层空间去。可是他的大脑不管心的拼命叫喊,竟然把一切储存进记忆库……不,那里应该储存的,是他们相处点点滴滴的温馨回忆啊!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鹿野清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的。他还是早起慢跑,还是准时到学校上课、指导社团,晚上还是坐在计算机前写稿。只是他慢跑时迷了路,上课时做示范从单杠上摔下来,指导社团时总被对练的学生打倒,而稿子的字数一点也没有增加。
他不再守着电话,甚至连目光也回避着,整理家里的东西,也总是跳过电话机,让它渐渐地被灰尘淹没。
夜里他仍然睡不安稳,偶尔短暂地入睡一会儿,被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惊醒,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到的却是灰茫茫一片,比几年前在西伯利亚的雪野里迷路,找不到方向时更茫然……
城市依旧喧嚣,只不过少了一个平凡的女人,这只是发生在一天、甚至一架飞机起飞的短短时间内的改变。这个城市有百万人口,一个平凡女人的消失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那个微不足道的百万分之一却占据他生活的全部,他不会在乎那百万人,他在乎的只有那个带着他所有感情消失无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