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恭敬的在前方引路,带着一行人穿过一个小院,又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拨开掩映的树影,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环形的人工河道引来淙淙流水,仿佛吸纳了月之精华,泛起银色小浪卷恍如天河。
而真正吸引到陈瑶的是不远处一座凉亭里传来的琴声。陈瑶没有受过古筝琴律方面的训练,却也不自觉沉醉于这琴声之中,如莺娇语,如风呢喃,慢弹回断雁,急奏转飞蓬。足见弹琴之人琴艺之高超。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琴声戛然而止,弹琴之人缓缓抬眸,露出一张一见难忘的绝美容颜。
看到弹琴之人的真容,陈知礼停下来不再往前走,缓缓开口,"不知沈娘子在此,唐突了娘子雅兴,我等这便离开。"
"郎君留步!"沈盼盼身边的小丫鬟一路小跑过来,直至陈知礼面前,"郎君,我家娘子自七月初一以来,夜夜在此报风亭摆宴,守到今日总算得见郎君,别无他意,只求郎君并几位娘子暂留片刻,听我家娘子说几句话。"小丫鬟言辞恳切,不敢伸手阻拦,只是埋着头深深的福礼。
陈灵好与陈颖好已经后退了几步,神情警惕,陈瑶知道她们这样的闺阁女子实在是难以接受与妓人同桌对饮。
但是陈瑶对这位美人十分好奇,上次只是远远的看过一眼,这次有机会近观岂能错过。于是便换了一副天真懵懂的表情对陈知礼说,"这位娘子既然特地设宴相邀,郎君何须拂人美意?况且这位娘子弹琴这么好听,不若与郎君切磋一些,看谁更技高一筹些!"
陈知礼清咳了一声,面颊微微泛红,"我那三脚猫琴技,哪能拿出来显眼。"却是没有再拒绝沈盼盼相邀。
小丫鬟大喜,抬起头来,现出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眉间一点朱砂痣极为醒目。"奴婢唤小玉,请郎君、娘子们随我来。"
今天沈盼盼今天身穿一袭紫罗褙子常服,挽了一个低调的垂肩髻,只插了一把精巧的小银梳,面上并未施脂粉,却更显得光滑细腻,肤如凝脂。
与那天看到祸国妖姬模样的名妓太不一样了,陈瑶暗暗想到,美人也有素净淡雅的一面。
陈瑶等人在小玉的引领下刚刚坐定,沈盼盼突然站起身来,绕过酒桌,至陈知礼面前行了一个正式的拜礼,"陈大郎君于盼盼之恩,恩同再造,请受盼盼一拜!"
陈知礼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便要去扶起沈盼盼,"沈娘子这是做甚,某与娘子不曾相识,何来有恩之说?"
沈盼盼却没有站起来,保持了跪坐的姿势,仰起脸看着陈知礼,眼神一片清明,"郎君可曾记得三年前在这中山园子里劝解过一位哭泣的小娘子?"
陈知礼努力回忆道,"三年前。。。似乎是有那么一次,我酒吃多了,便出来吹吹风,见着一位小娘子在哭,哭得很伤心,莫非便是沈娘子?"
沈盼盼又福了一下身,"正是。当年,我刚刚来到京城,进入。。。进入阮香楼。"沈盼盼声音微微发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本以为凭一身技艺便可站稳脚跟,哪想京城人才济济,天外有天,我的琴艺、舞技均算不得出彩,再加上前辈刻意打压,更感绝望,那天晚上,我本想。。。本想一死了之。。。"
"根本没有人会在意我的苦楚。只有大郎君愿意倾听我絮絮叨叨说完的苦处,"沈盼盼眼睛一弯,带了些愉快的音调继续说道,"我清楚的记得,郎君对我说‘你可曾花了比别人更多的时间苦练舞技?你可曾比别人花了更多时间钻研琴艺?可曾观察别人技之所长为自己所用?可曾树了自己的风格独一无二?你看,你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怎的还有工夫在这里哭?‘"
"我当时并不知道是谁在跟我说这番话,只知道说这番话的人定是真心为我考虑,并不敷衍,更没有因为我身份低微而对我恶语相向。后来我悄悄打听,才知道是陈相公家的。"
"世人只道我舞艺精湛,人前光鲜无比,却不知道我本资质不如人,不论春夏寒暑,日日练功不敢荒废。"沈盼盼看了陈知礼一眼,脸微微别向一边,"后来才凭借大郎君予我的十贯钱,换了身行头,这才在百花会上一舞成名,有了今天的成就。"
陈瑶不禁咂舌,陈家再有钱,这位哥哥也未免太视金钱如粪土了吧!一出手就一贯钱,相当于RMB一万多啊!
陈知礼又上前扶了一下沈盼盼,"娘子快请起。某无意中对娘子有助力,想来也是有缘分,不必拘此大礼。"
沈盼盼神色暗了一下,却顺着陈知礼的搀扶站起身。她看了看陈瑶及两位姐姐,低下头恭敬道,"我与这中山园子的老板乃旧时,此地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更不会有外人知道诸位娘子来过此地。"一句话把陈家娘子们的后顾之忧都打消了。灵好、颖好也不好再端着姿态,回了个礼表示应下。
小玉很有眼力见的上前给各人斟满了酒。沈盼盼举起酒杯,并无媚色,向陈知礼道,"今日终得见恩人,了了我三年来的心愿,我先干为敬!"
美人不愧是美人,喝酒都这么好看。
陈知礼也不推辞,一仰头喝净杯中酒,赞叹道,"白色莹彻,如冰精美,好一个白玉羔羊酒!"
北宋朱肱在《北山酒经》中记载了“白羊酒”的配方与酿制方法:“腊月,取绝肥嫩羯羊肉三十斤(三十斤内要肥膘十斤)连骨,使水六斗,已来入锅煮,肉令息软,漉出骨,将肉丝擘碎,留着肉汁。炊蒸酒饭,时酌撒脂肉于饭上,蒸令软,依常拌搅,使尽肉汁六斗。泼饋了再蒸,良久卸案上,摊令温冷得所,拣好脚醅依前法酘拌,更使肉汁二升以来,收拾案上及元压面水,依寻常大酒法日数,但麯尽于酴米中用尔。”
这种羔羊酒,三十斤羊肉也酿不出一坛,更不用说其复杂的酿制工艺,可谓真正的奢侈品!
沈盼盼微微一笑,又斟了一杯,看向陈灵好道,"温婉大方,绣功出众,想必这位便是陈大娘子。"陈颖好点点头,举杯一饮而尽。
沈盼盼再斟一杯,看向陈颖好,"陈二娘子会种花,今日一见,所簪粉色菊花却是前所未见,果真名不虚传。"陈颖好连连摆手,"谬赞,谬赞。"
"这位便是陈三娘子了。"沈盼盼往前一步,"陈三娘子才智过人,小小年纪便能解工部那些大人们都头疼的难题,实是世所罕见。"
"也没那么厉害。。。"陈瑶小声道,心里却叹气,曾经是有那么一位神童少女,可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陈瑶不敢像哥哥姐姐们那样一口闷,先是小口尝了一下,不由得惊住:好酒啊!
陈瑶前世最恨饮酒,尤其是白酒,一过喉咙简直就要难受的吐出来。是以她十分不理解古人怎能千杯不醉?更没想过自己也有称赞"好酒"的一天。
都是因为没见过世面,没喝过真正的好酒。
一杯酒下肚,完全没有任何不适感,反而有一股舒服的热流贯通全身,一下子舒畅起来。难怪诗仙李白愿意醉死在酒缸里!
陈瑶不由得多喝了两杯。两杯酒下肚,陈瑶定了定神,开口道,"沈梁子,那日在忻乐楼为、为何要为难于我家大郎君?"说出口才发现自己有些大舌头。
沈盼盼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后来一直想找机会报答郎君之恩,谁知郎君早已离京赴书院读书,遗憾不已。忻乐楼偶然看见郎君,惊讶不已,鬼使神差之下竟当众向郎君索要词稿。得罪之处,望郎君并娘子们海涵。"说罢又要行礼。
这次却是陈灵好抢先扶起了沈盼盼,"沈娘子为人坦荡,明事理,重情义,我等姊妹又岂是那迂腐之人。"
沈盼盼面上溢出真心的笑容,一时间气氛融洽,其乐融融。沈盼盼又拣了些市井趣闻轶事来讲,逗得大家开心不已。
时候已经不早了,沈盼盼差人送陈瑶一行人回到酒楼大堂,临行前,沈盼盼郑重道,"十贯钱于我此时,微不足道,然大郎君之恩非钱帛可以为报。日后若有难处用得到我沈盼盼,不啻开口,我必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陈知礼忙道,"沈娘子能有今日,绝非我陈某一席话、几个钱所能成。所谓恩情,实在受之有愧,无须再提。"
沈娘子一听,不再坚持,快速低下头回道,"是。。。是我僭越了。"
陈瑶清楚地看到,沈盼盼眼角闪着泪光。
终归,才子与妓人能成就一段**佳话,却不可能有姻缘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