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教坊司的亭台水榭开始掌灯,裙裾悉索的掌灯宫女穿花拂柳,将一盏盏黄色绢纱宫灯高高悬挂在飞檐下、树影间,朦胧的橘黄色灯光透过在晚风中吹拂的透明宫纱和舞姬舞动的水袖,加上伶人飘飘邈邈的天籁之音远远传来,让人恍若坠入一个似真亦幻的梦境。
教坊使刘辰烦躁地坐在凉亭里充当监工,虽然皇后几日不曾凤驾亲临,可他丝毫也不敢懈怠排演,每日不到戌时,万万不会放众人回去歇息。此时他用过了晚膳,命人在凉亭四周围上半透明的幔帐遮风,自己则端坐于内环视四周的排演。身边的小太监小宁子极是机灵,沏了一壶浓浓的姜汤红茶并四碟精致点心奉上,务求让自家大人坐得舒服又热乎。
刘辰身边伺候多年的二等太监洪光将茶壶盖揭开一看,立即斥道:“小宁子,我看你是聪明过了头!没见大人上火上得嘴角都生疖子了么?还不快将姜汤红茶撤走,换一壶雪顶银针来!”
小宁子袖着手委屈地辩道:“雪顶银针性太寒凉,此时寒风凛冽,小的怕大人饮那茶水肠胃受不住。”洪光冷笑道:“长本事了不是?你这小猴儿才伺候了主子几日,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竟敢自作聪明,我看你是孤拐发痒,讨打!”
刘辰正在心烦意乱,皇后娘娘几日求见不着,等于没了主心骨,新排的歌舞杂戏没人能拍板,也不知十来天后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能不能保住。此时听到二人争执,不由怒上心头,重重拍了一下石桌:“都给老子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为这等小事吵吵嚷嚷!一个一个的,满身的本事,谁能给老子把皇后娘娘请来,老子请他上座,给他沏茶!不行就都给老子滚到一边儿去呆着!”
四周有一瞬间的寂静,伶人的歌声、杂技的喧闹之声就像被突然掐断了似的。刘辰没好气地向凉亭外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唱的唱,该跳的跳,不到戌时,谁也不许停!”
“刘大人好大的火气!”亭外突然有一道柔美中带着威严的女声响起。
刘辰一愣,定睛望去,只影影绰绰看见一道仪态万方的身影立在水榭的灯火阑珊之处,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
他的天灵盖像是被从天而降的焦雷打中,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下一刻便慌不迭地小跑出了凉亭,疾走几步“噗通”拜倒在来人脚下:“臣刘辰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偌大的教坊司内,伶人舞女俳优早跪了一地,怪不得刚才突然寂静无声。刘辰满头冷汗,又磕了个头:“请娘娘恕臣无状之罪。”
“刘大人真是威风。”皇后一身明紫色绣金线鸾鸟朝凤常服,高耸的凌云髻上斜插着六支鎏金凤簪,凤眸清冷,贵不可言。她身后站着四名宫女四名青衣太监,皆垂头敛手,肃穆端庄。
只听皇后淡淡地道,“本宫这几日身子不适,去城外行宫小住了几日,看来爱卿很是怨怼。是在怨恨本宫失职么?”
刘辰重重磕了个头:“臣不敢。臣死罪!”
皇后抬高了声音,怒气森然:“刘辰,你好肥的胆子!本宫今日申时回宫,片刻也未曾耽搁就赶到你教坊司,谁想你背后竟然对本宫如此不敬!若非大典在即,本宫定要先摘了你的乌纱,再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刘辰汗湿重衣,匍匐在地。
皇后冷冷地道:“念在你多年专司教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将功折罪罢,咱们大典后再好好算一算这笔账。”说完再不看他,沉声道:“摆驾回坤德殿。”
凤辇远去已有一炷香的功夫,刘辰还保持着跪趴在地的姿势。他身后跪着的洪光悄声道:“大人,凤驾已然远了。”刘辰这才慢慢吞吞爬起来。
四周依然一片寂静,众人皆跪着不敢起身。刘辰理了理衣襟,对洪光道:“今日让他们先散了罢。你将曲目单子带上,咱们今晚挑灯改一改,明儿一早送去坤德殿请皇后娘娘过目。”
坤德殿位于**正中心,大周历朝皇后不以容取,只以德行母仪天下,故而开国皇帝周太祖亲赐御笔“坤德殿”,字迹雄浑内敛,令人观之即生敬意。
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守门的两名宫女两名青衣太监跪拜迎接凤驾,凤辇稳稳地从太祖御笔下经过,穿过莲池、梅林和雕栏画栋的九曲回廊,径直来到后殿。
皇后贴身女官纹秀早已迎了出来,上前撩起绣凤织金紫缎帘子,将皇后小心地扶下凤辇,迎进殿中。
纹秀一袭淡蓝色宫裙,一根极素净的羊脂白玉簪子将满头青丝挽起,恬静秀丽的面容只略施粉黛,完全看不出已年过三十。她是皇后出嫁之时从谢府带到宫里的陪嫁丫鬟,早已立誓终身不嫁伺候主子,是皇后一等一的心腹之人。如今宫里大小太监、宫女甚至各殿妃嫔,谁见到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姑姑。
纹秀为皇后脱下身上披着的紫貂毛领缠枝牡丹纹大氅挂好,又端上一盏熬了多时的姜汁红枣蜜茶:“奴婢方才握着娘娘的手,只觉触手冰凉一片,想来这几日娘娘奔波劳累又受足了风,快快喝口姜茶暖暖身子。”
皇后心事重重地斜倚在美人榻上:“先放着吧,本宫不渴。今日多走了些路,腿酸得厉害。唤墨香进来,为本宫捶捶腿罢。”
纹秀闻言笑道:“这会子还叫墨香做什么?她们跟着凤辇跑了几日,娘娘就大发慈悲,让她们吃顿安生饭罢!奴婢来伺候娘娘就是。”说罢便跪了下去,认认真真替皇后捶起腿来。
“纹秀,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这样的事情,让那些年轻孩子做就是。偏你心善,宠着她们,一个个惯得千金小姐似的。”皇后舒服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你进宫陪着本宫也有二十多年了。在这深宫里头,本宫身边来来去去的人走马灯一般,到头来,能倚重的也就只得一个你罢了。”
“娘娘这么说,岂不是要折杀奴婢!莫说国师大人时时站在娘娘身后,就说我们七殿下罢,如今大周千万子民,谁人不知我们毓王殿下少年英才,战功赫赫,堪称大周的战神!这两位才是娘娘正经倚重的人。奴婢驽钝,所能为娘娘做的,不过只是日常端茶倒水解个闷儿罢了。”
听到“国师”二字,皇后娥眉间便笼上一层忧虑之色,直到听到“毓王殿下”这四个字,那忧虑才缓缓散去,微微一笑道:“景瑜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三年来他在外四处征战,我们母子聚少离多,不知在他心里,本宫这个母后能占几分?!”
纹秀闻言一惊,停下动作道:“娘娘万万不可如此作想!依着奴婢看来,七殿下心中自是将娘娘摆在重中之重的位置。殿下在外浴血奋战,为的还不是巩固娘娘在宫中的地位?如今皇上因为喜爱殿下,连带着坤德殿都来得勤了不是?现在谁还敢在背后嘲笑娘娘没有萧相那样的娘家可依靠?娘娘这样想,没的寒了七殿下的心。”
皇后拍了拍纹秀的手:“这些本宫都知道,只是有时想起还是有些怅惘罢了。景瑜自小不在本宫身边长大,想到他从小受的苦,哪里像是龙子凤孙?便是现在威名四海,看起来风光无限,却也还是个劳碌之命!本宫是半辈子都过去的人了,拢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求得他平安归来,却又不得时常相见,纵然心里时时挂念,为了他的前途计,也不敢强留他在临阳。想想本宫这辈子,真是不值的很!”说罢长叹一口气,明艳秀美的面容上满是落寞。
纹秀被主子的忧伤感染,也跟着伤感起来,愣怔了半晌,开口劝慰道:“娘娘放宽些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娘娘和殿下忍辱负重这些年,不是有了回报了么?如今在朝中,殿下的声望远超翼王和其他皇子,可谓众望所归。立储一事,皇上必定会慎重考虑的。”
皇后拿起珊瑚红底描金绘兰花的茶盅抿了一口姜茶,看着茶盅凤眼微眯:“圣上十六岁荣登大宝,如今正是春秋鼎盛,立储一事,还早得很。五位成年皇子,除了皇长子景仁生母出身过于卑贱,其他几位都有资格问鼎储君之位。景瑜现在所做的,只是在弥补他这么多年不在圣上跟前,造成的父子感情上的疏远,尚且谈不上别的。以后的路能走成什么样,还要看他自个儿的造化。”
纹秀道:“有娘娘和国师大人在后头为殿下谋略撑腰,殿下如虎添翼。”
皇后缓缓将茶盅放回桌上,定定地看着纹秀:“不说景瑜了。你抽个空子,去看看他罢,他很不好。”
纹秀手一颤,膝盖一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