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正月十三那晚写了借据给张老头儿之后,景祯林笙主仆二人便名正言顺地住了下来。石斛好心替林笙把柴房收拾了出来,他却不肯独自去睡,而是情愿在景祯炕下打个地铺,寸步不离地守着主子。
翼州的冬天奇冷无比,即使是白天气温也都在零下,地上的寒气可想而知,即使铺上两层厚厚的棉絮也不顶事,一夜起来冻得面色青白,林笙却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跑前跑后地伺候景祯。青虎看他忠心至此,心里对他十分钦佩,想到这位兄台欠下的巨债,不免替他忧心忡忡。
晏晴知道青虎乃性情中人,因此对于他担心林笙他们,她很能理解,因为连她也格外佩服林笙的死忠——这种品质的人在她的时代是多么稀有啊,别说忠于别人了,就连忠于自己都不容易呢!她觉着自己也算开了一回眼了!
林笙连着两个白天都是一大早就匆匆出门,到日落才疲惫而归,景祯向众人解释说,他一是外出筹钱,二是要去官府补办籍帐和通关文牒——他们不是自称前往西域做生意的么,一应行李都在客栈烧没了,补办这些也是正常。青虎听了还替他们庆幸了一回,说本来官府正月二十才会开府启印,今年碰上雪灾才提前,倒是给他们办事行了方便。
可林笙一次次外出筹钱,却是一次次空手而归!每回回来都垮着肩膀愁眉不展,关上门与景祯二人在屋内一商议便是个把时辰。
正月十六那日,一整天都在下着雪沫子,林笙赶回来已经快到酉时,雪下得愈发大了,只见他满头满身的雪进了门,带进一股逼人寒气,面上神色阴郁,站在院里随意掸了掸身上的落雪,顾不上与众人客套就进了景祯房里,两人不知道在商议什么,连晚饭都不曾出来吃。
青虎见状,实在坐不住了,来找晏晴商量,提出要帮他二人一把。
青豹恢复得极快,在医馆吃住又极妥当,眼下已是活蹦乱跳,要不是城门还封着,他们已经可以离开了。然而此时官府何时下令开城门还未可知,三人只得继续猫在医馆里头等着。白天青虎帮着石斛劈柴担水做些粗活,晏晴就整日价在灶间忙碌为众人做饭,如此他们也不算白吃白住。张老头儿像是被晏晴的厨艺迷住了,没事就踱到灶间看着她做饭,对她也越来越和颜悦色,连带着对青虎兄弟说话都缓和起来,偶尔还会逗逗青豹玩儿呢!
最重要的是,他对他们一点儿都没提过食宿费用的事,听他那口气,似乎是恨不得他们多住些日子才好。不过张老头儿脾气变幻莫测,因此晏晴和青虎可不敢自作多情,他们敢继续住着,是因为身上的银子正常情况下已经足够支付食宿了。
这时候青虎说要帮景祯和林笙,晏晴倒也没有异议,只是蹙眉问他:“咱们拿什么帮呢?”要知道,青虎身上拢共只得十两银子,还不够这二人一顿的伙食费呢!
青虎道:“我都想好了。横竖我在这里耗着也没什么大事儿,不如出去帮人做些活计赚些银子。听石斛说,最近城内好些人家都急着雇人手,修葺被雪压坏的房屋,因着还未过完正月,出来做活的人少,工钱便一路翻着跟头涨上去,有些人家出到三四百文一日呢,如此三四天就能得一两银子了!细致活儿我做不来,力气还是有一些的,担泥浆、木料、砖瓦,都不在话下的。”
“可他们欠下的可是一千多两,还在以每天五十两的速度往上涨!青虎哥你想,就算这么忙活几日,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你放心,我省得的。听木生说,他们有不少朋友在翼州,想必多少有些门路能弄来些银子。咱们也不用心大,只要尽到咱们的心意,能帮多少是多少,也就够了。他们也是时运不顺,出门在外讨生活,哪里就能时时顺遂了?总有遇上坎儿的时候,若那时有人愿意帮一把,劲头儿也不一样的。有个希望奔头,难关也会好过些。”
没想到一向话极少的青虎,竟说出这番话来,晏晴一怔,随即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自己这是怎么了!?竟这么自私冷漠?青虎说得对,谁能不遇上些坎儿?就说自己若不是青虎他们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出手相救,她早在雪地里冻死了。想想自己给他们兄弟二人添了多少麻烦,他们连个“谢”字都不准自己提,真正不求任何回报!
之前救下那位萧公子之后,实在走投无路,为了让张老先生给他用药救他一命,她自己曾当众说过,由她来付他的药钱,其实不过是权宜之计,或者是私心里指望这看起来富贵逼人的男子醒来,能多少有些贴补。可后来一看到竟然需要那么多银子,多得简直不可想象,萧公子又完全拿不出银子来,潜意识里她就有些退缩了。什么他的侍从会想办法、欠债太多实在超出他们能力之类的辩解,不过都是些逃避的借口!
而再看看青虎,虽然他从头到尾什么承诺都没有说过,却是一直默默坚持努力去做,即使那根本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也不放弃。他,才是真正的古道热肠,一诺千金!
想想真是惭愧至极!自己不久前才受人恩惠,得以活下去,而今却对他人的困境冷眼旁观起来!说白了,自己身上还是烙上了现代人的伪善和冷漠,举手之劳的小善是乐意为之的,但一旦发现要做的好事困难重重,就开始犹豫不决,甚至打算明哲保身袖手旁观。与坦荡磊落的青虎一对比,她顿时觉得自己渺小极了。
一瞬间她似乎想通了什么,朝青虎歉意一笑:“青虎哥,对不住,原先是我着相了……咱们当然要好人做到底,努力帮他们就是,能帮多少是多少!”
青虎见她说出这番话来,眼波格外清澈明亮,显见发自内心。得到她的认可和肯定,他心里似乎一下子亮堂起来,勇气倍增,那一千多两银子的重压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欢喜地应了一声,他当即从怀里掏出几小块银子来,掂了掂,捡了块最小的交给晏晴:“这你好生收着,咱们自己留二两银子备着不时之需,别的我都给木生兄弟送去!”
景祯屋内却是一派气氛凝重。
景祯一袭深蓝色窄袖长袍坐在桌前,面色淡淡,长眉轻蹙,凤眸微眯,看似风平浪静,唯修长如玉的手指轻叩着桌子,一下一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一贯动作,因此林笙知道主子此时正在凝神细思,这当口他极厌被人打扰。
于是林笙便垂手屏息,笔直地站在一旁。
这两****天一亮就往外跑,说是出去办事、筹银子,实则是寻的借口回王府等待消息。虽说边境上的探子还不曾回府复命,但另一路去查探客栈火灾原因,以及城外查青虎他们底细的人马都已经有了消息传来,结果简直出乎意料。
方才他先捡失火的事情细细禀告。因着景祯在客栈住得差点出事,传回王府,公孙先生、伍将军皆是惊怒交加,派了最得力的暗卫彻查。不过两日,已经查得一清二楚,竟然真不是人为放的火!
那天夜里小二和王掌柜在睡梦之中,被王府几个如狼似虎的暗卫拿黑布蒙了头装了袋,带到一处隐秘之地,几棍子杀威棒一打,马上什么都招了。
说客栈起火之时是小二先发现的,不知哪个杀千刀的烧的纸钱顺风飘过院墙,刚巧落在墙脚下烘得脆干的柴垛上,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呼呼地烧了起来,院子里一地的枯草枯叶也很快被点燃,一路摧枯拉朽烧到灶房、前厅。客栈就他们俩人守着,且之前两拨客人用的水太多,水缸里存的水也没几桶,尽数泼上去也无济于事。俩人一合计,便收拾了细软赶紧跑路,准备先安排妥当了再回来救火。
王掌柜的被拖出麻袋拽下蒙面的布,眼见面前站着四五个戴着铁面具的彪形大汉,杀气腾腾,不知自己惹上了何等人物,等其中为首的大汉开口问那夜起火的事,心里就道糟了,约莫是那贵公子逃出生天后回来报复,这下自己完蛋了!顿时唬得六神无主,待一把老骨头被打了两三棍,就控制不住地屎尿齐流,哭着喊着说自己真是去喊人救火的,绝对不是存心丢下客人不管。
“各位好汉容禀哇!咱真没想到火烧得那么快啊!这都怪之前的死鬼掌柜,用松木建的屋,木料油性大,太不经烧!小老儿跑出去叫了几十个街坊邻居赶回来救火,左右也不过顿饭功夫,没想到那主屋已经烧得塌了!里头的客人也都早逃了出去,并无一人伤亡,这事儿从头到尾只有小老儿一人损失最大,我才是可怜的受害者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