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儿身怀制药奇技,这辈子跪在他面前求他赐药的,上至王官贵族,下至商贾巨富,多如牛毛,不知凡几,由此惯出他个性情古怪、随心所欲的臭毛病。有时对方觉得自己对他态度已经非常恭敬了,他却还嫌不够,偏要上来再补一脚,直到把人脸都踩进泥水地里,他才觉得畅快;有时候对方已经不抱希望,随便客套两句,碰上他突然变了念头,轻轻松松就能达成心愿,也是有的。
林笙现在就碰上了第二种情形,只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罢了。
虽然只认识不到一天,张老头儿看他却是特别的不顺眼,觉着这小子实在虚伪至极,明明只是个家奴罢了,与人交往时身段看似放得低三下四的,但若有时偶尔瞟他一眼,却发现这厮于无人处腰杆子挺得笔直,面目冷峻,小模样还挺傲气,与他在人前的德性大相径庭。
林笙可真是冤枉啊,人家本来就是王府侍卫统领,好汉中的好汉,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气势,稍有不慎就霸气侧漏,这有什么办法?
问题是张老头儿不能理解啊!别看他做人毫无章法,他可觉得自己是个特别有原则的人呢!他坚定地认为这人吧,就该守自己的本份,就像自己醉心制药,什么切脉问诊针灸之类的,难道自己真不会吗?其实自己不知比那些个庸医强多少倍!只不过自己既然决定此生专攻药理,那些旁门左技都得撇了,方才能专心致志。
你说你小子一个寻常商贾的家奴,不好好恪守本份,老老实实伺候人,这么牛逼哄哄做什么?最可恨还貌似恭敬实则两面三刀,呸!还诚信二字,看你笑得多假!有其奴必有其主,你主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头儿于是改变了想法,就“宽限”他们两日,到时候看他们筹不到钱,再把他们羞辱一番扫地出门!想想他们跪地求饶的场景,他就爽得不行!
晏晴一旁看着他时而阴测测看着林笙咬牙,时而又咧嘴笑得红光满面,实在担心他是不是有高血压病史。林笙则是被他盯出一脑门子汗,感觉像被个疯子当成目标一般,感觉别提多诡异了。
“也成,臭小子,老头子今天心情好,便宽限你两日。你先写张借据按个手印来!”啪地把手中那灰色面团甩在他手上,对他慈祥一笑。那面团粘腻脏污,粘在手上像一团鼻涕,比光看着恶心十倍不止。林笙胃里直抽抽,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却又不敢甩开去,唯恐惹怒了这煞星,头点得鸡啄米一般:“是是是,您老大人大量,小的这就去写!”逃命一般奔出了灶间,去井边打水洗手去了。
晏晴见林笙堂堂七尺男儿,每每撞到张老先生枪口上,都要被整得********,心里有些好笑,却又担心他们自己也难逃同样的命运。先且不说他家公子是他们带来的,恐难脱干系,单说自己哄着张老先生给青豹用了剩下的药,虽然之前也付了一只狍子当诊金,可这位老人家性格实在变幻莫测,那药钱估计也是个变数!说不得只有到临走的时候,才能知道到底欠他多少!
想到此处,她便忧心忡忡起来。就算青豹现在就痊愈,他们想结账离开翼州回西山去,一时也是根本走不掉的。青虎早上去了一趟大生门打探,发现那儿一反常态地守备森严,十来名手握长刀的兵丁虎视眈眈,他还未曾靠近,就被驱赶着离开,想从那里出城,已经不太现实,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官府早日开城门放人了。
此时他们除了卖掉虎皮所得的十两银子就身无分文。听青虎说,现在临翼大运河冻着,物资运不进来,城门又不知要封到几时,城里物价飞涨,连原本三十文一斤的木炭都涨到两钱银子一斤,米面更是涨了十五倍不止,更别说住客栈还要费用。他们身上的银子,出去大概能撑两日就不错了,因此现在只能厚着脸皮继续借住在这里。
她不得不祈祷黄大夫千万不要很快就回来,不然他和弟子们一到,房间立刻不够用,他们怕是要当场流落街头。
她在这边心烦意乱,老头儿却是兴致高昂,眨眼间又祸害了一小团面。联想到如今外头面粉的价钱,晏晴心疼得直哆嗦,却不敢对此置一词。毕竟自己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人家自己的东西爱怎么糟蹋,还轮不到她说话。好在他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很快意识到自己捏的面团瞧着不太好,脏兮兮的,估计也没人肯吃,才住了手。
晏晴松了口气,唯恐这位老先生兴致又上来,更是拼了命地揉面搓汤圆,一个多时辰就做好了一竹匾,只只鸽蛋大小,白胖可爱。因为白糖实在是稀罕物,大部分都没有放馅,只有十来只她稍稍填了些白糖,搓成略有差别的椭圆形方便辨认。末了又问张老先生讨了些干桂花,预备下汤圆的时候放在汤里,聊做点缀。
张老头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说自己十几年前在江南一带游历的时候,正碰上上元节,就在灯市上吃过这种点心,叫做元宵的,不过比这个略小一些,馅有豆沙、莲蓉之类许多种,极为香甜,说罢还一脸回味地舔了舔嘴唇。林笙若在,怕是又要觉着胃里那啥了。
整个下午林笙都没有再出现在灶间,也不知他躲到哪个犄角旮旯疗伤去了。石斛也在药库忙着整理药材,青虎则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青豹。晏晴前后忙活了一下午,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等她出门一看,太阳已经落山了。几粒新升起的寒星一闪一闪,显得夜色格外清冷。
冬天的日头短,北方尤甚。到了申时,也就是刚到下午5点左右,天就完全黑透了。张老头儿眼巴巴盼了一下午,此时便催着晏晴烧水下汤圆。晏晴只得又返回灶间拉风箱烧火,一大锅热水要费不少时间呢!待水烧好碗筷摆好,她听到灶房门口有动静,便走出去瞧瞧,当场唬了一跳!
张老头儿不知打哪儿找了几张细白的宣纸,亲手糊了两只灯笼,正踮着脚挂在灶房门口,旁边石斛一脸僵硬地替他掌着油灯,神情似哭似笑,又到了崩溃的边缘。见到晏晴出来,张老头儿得意道:“小晏,你看我做的灯笼!江南吃元宵上灯,咱们也吃元宵上灯!哈哈,是不是绝了?”摇头晃脑一脸嘚瑟。
晏晴瞬间理解了石斛。
她呆呆地看着那一对白惨惨的灯笼高挂在灶房门口,烛火在冬夜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只要再用毛笔大大地写上一个“奠”字,她身后的屋子马上就可以充做灵堂。
她蓦地打了一个寒颤,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走回去擦桌子了。
张老头儿得意地自我欣赏了一番,站在院子里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能动的都给我出来,吃元宵啊!”
没几分钟就有了动静,紧接着林笙扶着景祯,青虎抱着青豹出现在各自的房门口。
当大家看到灶房门口那一对渗人的白灯笼的时候,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僵硬。恰好一阵冷风吹来,青豹情不自禁地搂紧了青虎的脖子小声说:“哥哥,我怕!”
饶是景祯对张老头儿早已经有了各种心理准备,见到这种阵仗也愣住了。林笙在一旁对着他挤眉弄眼,那意思是:“看,我就说这老头儿精神不正常!”景祯回过神来瞪他一眼,他即刻低下头做老实状。
张老头儿却对着他们连连招手,难得热情地招呼道:“过来,都过来。今儿上灯,咱们也应应景儿,吃个团圆饭,啊?小晏做了汤圆,又叫元宵的,你们可有口福了!”忽明忽暗的白灯笼在他脸上打下斑驳怪异的阴影,瞧着有些狰狞,让人萌生拔腿往回跑的冲动。
青豹虽然害怕,一听晏晴做了好吃的,还是忍不住流出口水:“哥哥,元宵是什么?”
青虎把他往上托了托:“是一种点心,糯米粉做的。等下你吃了就知道了。”
景祯不由看了他一眼,只见高大挺拔的青年此刻微微侧着头,对怀中的弟弟满是慈爱耐心地解释,面目柔和无比。
察觉到景祯的注视,青虎抬头对他友好地一笑:“公子您恢复得这般快,真是太好了!”
早上林笙一路跟踪青虎,并假装与他在当铺偶遇之时,早已将青虎晏晴二人的情况摸了个大概禀报景祯,因此景祯知道他姓孙,此番是为了幼弟治病才冒险混入翼州城的,也知道晏晴与他虽不同姓,却以兄妹相称一路同行。当然,在暗卫传来确切消息之前,这一男一女的话都不足信,姑妄听之罢了。
虽然就住在隔壁,但对这一位救命恩人,景祯还是头一次正面遇上。他微微一笑,温言回礼:“在下姓萧,名册,家中行四,唤我萧四即可。昨夜蒙阁下出手相救,萧某还未曾来得及谢过,实在失礼!”